第74章 棋局未终,山雨忽来-《南屏旧梦》

  我以为,看清了那滴墨背后的阴郁,便算是触碰到了他世界的边缘。

  我以为,识破了那只赤爪灰鸽的来历,便算是窥见了他肩上重担的一角。

  可我终究还是把这世间最难测的人心,与最复杂的棋局,想得太过简单。

  那日之后,我刻意地,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更“满”了一些。

  白日里,我不再只往竹苑跑,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在观里,陪静心说说话,帮师父晒晒草药,甚至会主动拿起那些我从前最头疼的经文,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我试图用这些琐碎的、安宁的日常,来填满我心中的不安。

  我告诉自己,苏世安是无所不能的。京城那潭深水,他既然能为我搅动一次,便能为他自己,平定无数次。

  我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他愿意对我开口的那一天。

  可我等来的,不是他的倾诉,而是愈发频繁的,来自京城的,沉默的“催促”。

  那些赤爪灰鸽,像是认准了南屏山这片竹林。

  它们来得越来越勤。

  从三五日一只,到一日一只,再到后来,竟是一日之内,能有两三封密信,先后抵达。

  送信的,也不再仅仅是信鸽。

  有时候,会是一个扮作樵夫的汉子,在竹林外留下一个不显眼的记号,随即,苏世安的暗卫便会悄无声息地取走他藏在树洞里的东西。

  有时候,会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商旅,借口上山讨碗水喝,却在喝完水后,将一只空碗倒扣在石桌上。苏世安见了,便会屏退左右,与他进书房密谈许久。

  来人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脸上的风尘,一层比一层厚重。眉宇间的煞气,也一次比一次,难以掩饰。

  竹苑,还是那个竹苑。

  可那份遗世独立的安宁,已经被这些来自京城的风尘仆仆的“客人”,冲刷得所剩无几。

  它像是一座看似平静的孤岛,实则,早已被四面八方的潮水,围困得密不透风。

  而苏世安,便是那守岛之人。

  他依旧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着从前的模样。

  他会笑着问我,今日在观里又做了什么趣事。

  他会在我背不出医书时,轻敲我的额头,说我“孺子不可教”。

  他会在月下,为我披上一件外衣,叮嘱我山中夜凉。

  他做得天衣无缝。

  可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当他需要耗费大半的心神去应对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时,他留给这片安宁日子的精力,便会捉襟见肘。

  破绽,开始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日午后,我们如常对弈。

  他的白子,依旧是那般从容布局,温润如玉。我的黑子,则依旧杀气腾腾,恨不得将他逼入死角。

  厮杀正酣,我一子落下,得意地挑眉看他:“苏世安,这下你的大龙可要被我屠了!”

  他闻言,抬起眼,目光却有些涣散。

  他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微微愣住。

  随即,他拿起一枚白子,想也不想地,便落在了棋盘的另一个角落。

  那一步棋,走得莫名其妙。

  非但救不了他的大龙,反而像是在一片无关紧要的空地上,随意地丢下了一颗废子。

  我愣住了。

  这……是苏世安会下的棋?

  那个能提前十几步算出我所有路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苏世安?

  我看着他,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修长的手指停在棋盘上空,神情有些怔忪。

  那双总是清明睿智的眼睛里,此刻,竟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疲惫与焦灼。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紧了。

  我忽然间,没了半点赢棋的喜悦。

  我默默地,将我那颗即将屠龙的黑子,从棋盘上拿了起来,放回了棋盒里。

  “不下了不下了,”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棋下得我头昏眼花,还是你的茶好喝。”

  他抬眸看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丝被我看穿的狼狈。

  他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起身,为我沏了一壶新茶。

  茶香袅袅,却再也驱不散,这书房里,日渐浓郁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又过了几日,他抚琴。

  弹的仍是我最爱听的那曲《凤求凰》。

  琴声悠扬,如怨如慕。

  我托着腮,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就在曲至高潮,情意最浓烈之处,只听“嘣”的一声脆响,尖锐而刺耳。

  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琴音,戛然而止。

  那断裂的弦,在空中兀自颤动着,发出“嗡嗡”的悲鸣,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苏世安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低着头,看着那根断弦,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我看见,他搭在琴身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

  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怕是也已经到了极限。

  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去掩饰。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从他身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让我安心的竹木清香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味道很淡,想必是处理密信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可那味道,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苏世安,”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别弹了。我们什么也别做,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

  但他紧绷的身体,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他抬起手,覆在我环住他脖颈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知道,这是他的回答。

  我们就那样,在断了弦的古琴前,静静地相拥着。

  窗外暮色四合。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我能看见他的疲惫,能感受到他的压力,能嗅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

  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能替他去处理那些棘手的密信,不能为他分担那些足以压垮一个人的重责。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为他添一杯热茶。

  这点温暖,对于他正在面对的惊涛骇浪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杯水车薪,还是……甜蜜的负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我学着他的样子,不动声色。

  用我全部的力气,去守护这份,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无比沉闷的午后。

  天空中,乌云像是被人打翻的墨砚,厚重地一层层地压了下来。

  整个南屏山,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风停了,鸟也不叫了。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清心观的院子里,看着天边那黑沉沉的云,心里那股不安,被放大了无数倍。

  就在这时,山下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匹快马。

  马上的人,一身黑衣,几乎与这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骑得极快,马蹄卷起一路烟尘,那架势,不像是在赶路,倒像是在逃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认得他,那是苏世安的亲卫之一,名唤“追风”,轻功最好,也最沉稳。

  可此刻,他脸上,却满是惊惶与焦急。

  他甚至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翻身下马,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通往竹苑的竹林深处。

  我站在原地,手脚一片冰凉。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立刻跟过去。

  我给了他,也给了我自己,一点点时间。

  我回到禅房,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将头发梳理整齐,然后,将那支他送我的玉簪,端端正正地插入发髻。

  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挺直了脊背。

  然后,我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竹苑。

  当我走到竹苑门口时,天边恰好划过一道惨白色的闪电,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滚雷。

  要下雨了。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书房的门,紧紧地关着。

  我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等着。

  等着他来为我揭晓最后的谜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世安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深色的劲装,长发用一根玄色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再无半分平日里的儒雅与从容。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战场的凛冽与肃杀。

  他的脸色,比天边的闪电,还要苍白几分。

  他的手上,攥着一封信。

  那信纸,已经被他攥得变了形,边缘处甚至被他的指甲划破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良久,他似乎终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这沉闷的空气,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他眼底所有的凛冽与肃杀,都瞬间化作了无尽的浓稠的痛楚与不舍。

  “微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过来。”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

  我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来。

  可我失败了。

  我只能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

  他抬起手,握住了我的双手。

  他的指尖,冰凉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微儿,”他又唤了我一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必须立刻回京一趟。”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沉。

  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动一块巨石。

  尽管,我的心里,早已预演了无数遍这个场景。

  可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时,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铁爪,狠狠地揪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拽。

  失重的感觉,让我一阵眩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次……要去多久?”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哭腔。

  苏世安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复又睁开。

  那双曾盛满星辰与温柔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化不开的沉重。

  “归期……未定。”

  归期未定。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这不仅仅意味着,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更意味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他看着我煞白的脸,眼中的痛楚更深。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化作一句无比沉重的话语。

  “家中……出了些大事,非我回去不可。”

  家。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

  可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知道,他说的“家”,绝不是南屏山下的一个小小的苏宅。

  能动用赤爪灰鸽,能让他露出那般神情,能让他“归期未定”的“家”,只能是那个位于权力之巅的风暴中心。

  他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似乎是想将他的力量,传递给我一些。

  可他的手,依旧是那样冰凉。

  “微儿,”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些责任,我逃避了太久,如今……已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责任。

  又是这两个字。

  可这一次,我忽然就懂了。

  我懂了京城里,刑部尚书为何会收到师父的密信,却对我这个无名小道姑,一路开绿灯。

  我懂了那些税赋卷宗,为何会那般轻易地,就出现在我的书桌上。

  我懂了户部侍郎,那个看似庞然大物的存在,为何会倒得那般快,那般彻底。

  我懂了那夜的刺杀,为何他只是送来暗卫,自己却从未露面。

  因为他不能。

  他不是一个闲云野鹤的归隐公子。

  他是一头,被暂时困在南屏山的猛虎。

  他逃避的,或许是足以颠覆天下的权位。他背负的或许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而我,这个一心只想行侠仗义的小道姑,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一点一点地重新拖回了那个他早已厌倦的旋涡中心。

  我的出现,究竟是给他平淡的生活带来了色彩,还是……给他原本就危机四伏的处境,增添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咬噬着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我忽然间,什么都不想问了。

  不想问他到底是谁。

  不想问他回京要做什么。

  也不想问,他所说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因为,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所有的答案。

  那答案,是身不由己,是万劫不复,也是……九死一生。

  “轰隆——”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

  豆大的雨点,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发梢,我的衣衫。

  我看着他,忽然,踮起脚尖,伸出手,抚上了他紧蹙的眉头。

  我用我那同样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试图抚平他眉宇间的川字。

  “苏世安,”我开口,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竟是出奇的平静,“我等你回来。”

  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我就在这南屏山上,等你回来。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愣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了我平静的却无比坚定的脸。

  下一秒,他猛地将我扯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我能感受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微儿……”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在我的耳边响起,“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地,待在南屏山上。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

  “好。”我闭上眼,将脸埋在他冰冷的怀里,任由那倾盆的大雨,将我们两人,淋得湿透。

  我知道。

  这一局棋,我们还没下完。

  这一场雨,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