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归舟泊岸,风雨共担-《南屏旧梦》

  苏世安没有再说话,只是眼里的星光,又温柔了几分。他松开牵着我的手,转身,重新坐回石桌边。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雅致。提起桌上那把小小的紫砂壶,为我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水流冲入杯中,卷起沉在杯底的花瓣,一时间,清甜的香气愈发浓郁,在清冷的夜风里,氤氲成一团温暖的雾。

  “暗卫应该都和你说了吧?”我捧着温热的茶杯,低声问。

  我知道,他的人,从我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离开过。我在明,他们在暗。我所经历的一切,无论巨细,想必都会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就像师父一样,他什么都知道。

  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他。

  有些事,从别人口中听来,是故事;从我口中说出,才是经历。有些感激,若不说出口,便会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堵得人喘不过气。

  他为自己也斟了一杯,闻言,抬眸看我,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他们说他们的,我听我的。”他道,“我想听你说。”

  他的声音,像是被月光浸润过的古琴,沉静,悦耳,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嗯了一声,将视线从他清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杯中沉浮的花瓣上,开始讲我的京城之行。

  我讲得很慢,也很细。

  我讲初上公堂,吴仁义那张官腔十足的脸,赵文轩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还有林宝珠……不,是静心,她当时那双了无生机的眼。

  “我当时真以为这官司输定了,”我摩挲着杯沿,自嘲地笑了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理’这个字,在公堂之上,有时是最没用的东西。那些卷宗、律法,在权势面前,薄得像窗户纸。”

  我讲我如何在清河镇的茶馆里,竖着耳朵听那些南来北往的闲言碎语,如何从张嫂情报里,拼凑出赵家内账的蛛丝马迹。我又讲,我是如何花重金,哄得何大夫那个小小学徒,将诊案抄本偷偷给了我。

  说到得意处,我不禁扬了扬眉毛,苏世安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些,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胡闹。”

  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无奈与纵容。

  我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有些痒。

  我继续讲。

  讲到那个深夜,我收到张嫂那封情报信,讲到那些黑衣人如何如鬼魅般破窗而入,讲到那柄长剑,如何带着森然的杀意,直直刺向我的心口。

  我说到这里时,刻意放缓了语速,抬起眼,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竹苑里很静,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他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他依旧端坐着,姿势没有丝毫改变。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却已捏得泛白。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寒意,一点点地从眼底渗出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世安。

  他就像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剑,平日里温润如玉,可一旦锋芒出鞘,便足以令天地变色。

  “然后呢?”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般。

  “然后,你的暗卫就从天而降了。”我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唰唰唰’几下,就把那些人打跑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

  我说得轻描淡写,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夜,当冰冷的剑锋划破我手臂的皮肤时,我是真的怕了。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冰冷而粘稠,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那一刻,我想的不是师父,不是清心观,而是他。

  我想,我若是就这么死了,苏世安会不会……会不会为我难过那么一小下?

  “你受伤了。”

  他说的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左臂上。那里,隔着一层青色的道袍,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小伤,早好了。”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行走江湖,哪有不挨刀的?这可是我的第一枚功勋章。”

  他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

  他放下了茶杯,站起身,绕过石桌,走到我面前。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撩起了我左臂的衣袖。

  那道已经结痂的疤痕,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覆在了那道疤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只觉得,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比我伤口最痛的时候,还要灼人。

  “疼吗?”他哑声问。

  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逞强的,故作轻松的伪装,在他这一声“疼吗”面前,碎得一塌糊涂。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我怕他看见,连忙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疼。”

  是真的疼。

  被剑划破皮肉的时候疼,一个人躲在破庙里,听着外面风声鹤唳的时候疼,站在公堂上,看着静心满身伤痕,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更疼。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腕,久久没有松开。

  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一点点,熨帖着我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皱褶。

  许久,松开我的手,重新为我整理好衣袖,将那道疤痕,连同我的脆弱,一并遮掩了起来。

  他重新坐回我对面,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仿佛刚才那个浑身散发着寒意的人,只是我的错觉。

  他为我续上茶,淡淡道:“京城的事,你不用再管了。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作恶之人,自有国法处置。”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再被卷入那些朝堂的黑暗纷争里。他为我铺好了回家的路,而那些路上的荆棘,他要亲自,一根一根地,为我拔除。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那些原本准备好的,感激的话,都显得太过苍白。

  最终,我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很好喝。”我说。

  “嗯,”他笑了,“往后,我日日煮给你喝。”

  ***

  茶喝完了,故事也讲完了。

  可我心里的那些情绪,却像是被煮沸的茶水,翻腾不休,始终静不下来。

  京城的风雨,似乎还停留在我的眉梢眼角,吹不散,抹不掉。

  “我们去走走吧。”苏世安忽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也好。

  竹苑虽好,却终究太静了。我想去听听南屏山真正的声音。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竹苑。

  没有点灯笼,今夜的月色很好,亮得像一盏悬在天际的琉璃灯,将下山的小径,照得一片清辉。

  我们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山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脸颊,很舒服。耳边,是熟悉的虫鸣与风声。脚下,是踩了十几年,早已熟悉无比的石板路。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安心。

  可偏偏,心底最深处,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怅然。

  我不再谈论京城的波诡云谲,那些算计与争斗,仿佛都留在了那杯喝尽的茶里。

  我只是轻声说起了静心。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皮肉。”我的声音很低,“我以前总觉得,话本里写的那些,都是骗人的。这世上,怎么会有男人,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下那样的毒手。”

  “可我亲眼见到了。那不是故事,是酷刑。”

  “她被折磨得,连腹中的孩子都……没了。”

  我说到这里,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苏世安。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神色平静,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尊沉默的玉像。

  “苏世安,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公?”我问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我以前跟着师父念经,经书上说,‘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可赵铭之流,锦衣玉食,作恶多端,却活得好好的。而静心那样的人,却要受尽苦楚。”

  “我帮她赢了官司,拿回了家产,将赵家送进了囚车。可我总觉得……不够。”

  “她失去的清白,她失去的孩子,她被毁掉的一生,又要如何偿还?”

  这或许,才是我此行归来,心中最沉重的东西。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我曾以为,这就是江湖,这就是道。

  可当我真正走了一遭,才发现,有些伤害,是任何胜利都无法弥补的。有些正义,来得太迟,便只剩下苍凉。

  苏世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深邃如海。

  他没有回答我那个关于“因果”的,宏大而虚无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有些冰凉的手。

  “微儿,”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你做得很好。”

  “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还要坚强。”

  他的赞美,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真诚。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与我探讨道法玄理,或是用些圣人文章来开解我。却没想到,他只是这样,简单地,肯定了我。

  “你让一个心死之人,重新看到了光。你让一桩沉冤,得以昭雪。你让作恶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你或许无法弥补她所有的伤痛,但你让她,有了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未来。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行侠仗义’。”

  我的心,被他的话,重重地撞了一下。

  是啊。

  我纠结于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却忘了,我真正带给静心的,是一个崭新的,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这次下山,我才知道,山外的世界,并非只有诗书里写的风月无边,还有那么多无奈与不公。”我看着他,由衷地感慨道,“若非有你安排的人手,以及你布的局,只怕我和静心也无法取得胜利,全身而退。”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也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为我做的,是多么重要。

  他不是简单地给了我一把剑,他是将整座江山,都化作了我的后盾。

  苏世安看着我,眼底有什么深沉的情绪在涌动。

  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上前一步,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将我完完全全地笼罩其中。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像是藏了整片星河。

  “微儿,”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这世间,确有黑暗,光明照不到的角落,永远存在。”

  “但,”他顿了顿,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你不必独自面对。”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你需要,我永远在你身后。”

  ——我永远在你身后。

  这七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心中轰然炸响。

  又像是一股最温暖的泉流,瞬间,淌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这些日子里,所有的逞强,所有的故作镇定,所有的迷茫与后怕,在这一刻,都找到了一个最坚实的依靠。

  我看着他。

  看着他坚毅的下颌,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他眼底那片只为我而亮的星光。

  心中那最后一点,因为见识了人性幽暗而滋生的不安,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彻底取代。

  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上前一步,主动地,将自己,送入了他的怀中。

  我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带着清冽竹香的衣襟里。

  这个拥抱,与方才在竹苑门口的那个不同。

  那一个是久别重逢的宣泄。

  这一个,是尘埃落定的归宿。

  他微微一僵,随即,用更大的力道,回抱住我。

  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我的发顶,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那颗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耳膜。

  像是天地间,最动听的安魂曲。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

  南屏山的风,吹过松涛,像是千言万语的低喃。

  我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轻声说:

  “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从他一步步教我强大,教我道理时,我就知道。

  从他一次次为我解围,一次次纵容我的胡闹时,我就知道。

  从他为我布下天罗地网,护我京城周全时,我更知道。

  他一直,都在我的身后。

  这一刻,无需再多言。

  我们之间的信任与情感,在经历了这场京城的风雨,经历了这一次的生死别离后,像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钢,剔除了所有杂质,变得坚不可摧,牢固而深厚。

  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山外的世界如何波诡云谲,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这片属于我的,宁静的港湾。

  归舟已泊岸,从此,风雨共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