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我警惕地握住剑柄，静心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赔着笑的脑袋。是张师爷。
这位张师爷在公堂上对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今日却谦卑得像是矮了三寸，脸上堆出的褶子，能夹死一只寻路的苍蝇。
“凌……凌姑娘，宝珠姑娘。”他躬着身子，手里捧着个食盒，点头哈腰地走进来，“没打扰二位清修吧？小人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告知一声，关于宝珠姑娘与赵家的案子，明日便可终审结案了。”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
终审结案？那场夜戏之后，所谓的“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将早已写好的结局，用官府的朱砂大印，再描一遍罢了。
张师爷见我神情冷淡，忙不迭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精致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是京城最有名的“福满楼”的点心。
“这是侍郎大人的一点心意，”他搓着手，笑得愈发谄媚，“大人说，此案拖延至今，让姑娘受了委屈，实在是刑部失职。如今赵家罪证确凿，圣上雷霆震怒，此案必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宝珠终于从经书中抬起头，她看了看吴师爷，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古井。
“有劳张师爷，有劳吴侍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结果如何，我已知晓。明日的公堂，我会去的。”
张师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静心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精心准备的客套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呐呐地应了几声，又客气了几句，便告辞退了出去。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得有些发腻。
“你看，”我将点心递给静心，“从前我们求着他们秉公办理，他们百般推诿。如今，他们捧着公道，追着要塞到你手里。”
宝珠没有接，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给的不是公道，是畏惧。他们畏惧的，也不是我们，而是那晚能让大理寺破门拿人的力量。”
我点点头，将剩下的半块糕点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说得对。这公道来得太晚，也太轻巧，像这块桂花糕，闻着香，吃着却不怎么解饿。”
第二日的公堂，果然如同一场早已排演好的戏。
堂下依旧站满了百姓，但气氛却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了愤怒的叫骂，只有窃窃私语的敬畏。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和支持，变成了好奇与探究，仿佛想从我这身青色道袍下，看出什么通天的背景来。
吴仁义坐在堂上，惊堂木拍得有气无力。赵铭并未到场，只由一名衙役代为陈述。
洋洋洒洒的判决文书念了足有一刻钟，总结下来，便是当初我状告的三条罪名，条条成立。
赵铭殴妻致残，侵占林家产业，罪名成立。判令赵家归还所有侵占的林家田产、铺面、宅院，一应俱全。另，赔偿林宝珠医药汤药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五千两白银。
至于和离，更是顺理成章。
一纸判决，轻飘飘的，却比我手中三尺青锋还重。它将林宝珠这三个字，与赵家，彻彻底底地剥离开来。
吴仁义念完，象征性地问宝珠是否满意。
宝珠站起身，对着堂上遥遥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堂。
“多谢大人。只是，民女如今法号静心，尘缘已了，前尘旧事，与我再无干系。”
说罢，她转身便走，留给满堂官吏和百姓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那扇沉重的衙门大门。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看见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了数年的浊气，尽数吐了出来。
是啊，世上再无林宝珠了。
那个曾经爱过、恨过、挣扎过、绝望过的女子，连同那些伤痕与噩梦，都留在了那座公堂之上。
走出来的，是静心。
一个干干净净，从头再来的静心。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摇身一变，成了静心的“大管家”。
因为赵家全数下狱，家产查封，所以林家产业的清算交接，全由刑部派人督办。那些曾经对我横眉冷对的账房、管事，如今一个个乖得像猫。账本流水送上来，清清楚楚，半个铜板的差错都不敢有。
我这才发现，师父平日里逼着我背的那些算经口诀，竟是如此好用。我拨着算盘珠子，看着那一串串惊人的数字，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宝珠多少个日夜的眼泪和血汗。
静心的身体在郎中的精心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身上的那些疤，和郎中私下与我说的“胞宫受损，此生再难有孕”的断言，成了永久的烙印。
她自己却似乎毫不在意。每日只是诵经、抄书、烹茶，日子过得比在清心观还像个道姑。
一日，我将清算好的总账递给她看。
“京城的几处铺面和宅子，地段都极好，租子也高，我已命人重新换了掌柜。其余在清河镇和田庄的产业，路途遥远，不好打理，你看，是卖了还是……”
静心接过账册，只随意翻了翻，便将其推回给我。
“凌微，”她看着我，目光澄澈，“这些东西，留着做什么呢？不过是时时提醒我那些不堪的过往罢了。”
我一怔：“那你的意思是？”
“京城的产业，便留着吧。”她说，“一来，日后你或师太下山，总有个落脚之处。二来，也算是我……林家，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坚定：“至于其他的，都变卖了吧。所得的银钱，一半捐给清心观，扩建孤儿院，让那些孩子能吃饱穿暖。另一半，便以‘静心’之名，捐给京城的济善堂，修桥铺路，赈济灾民。”
我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足以让寻常人家富贵十世的家产。她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你……想好了？”我忍不住确认道。
她笑了，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比她未出阁时，于桃花树下的回眸一笑，还要动人。
“从未如此想好过。”她说，“从前，我以为守着这些家产，是守着爹娘留给我的根。后来才明白，它们不是根，是枷锁。如今，我想把这副枷锁，变成能渡人的舟，能暖人的衣。如此，爹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的。”
“黄金万两，不如心安。”她轻轻念道，“这是师父信里与我说的话。”
我心中一热，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我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苦心。她早就知道，解开静心心结的，从来不是夺回多少家产，而是让她自己，找到放下这一切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脚不沾地。
变卖产业，交割文书，捐赠善款。我一个山上下来的小道姑，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精明的商贾。静心则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只与我谈论道法经文，或是问我一些山上的趣事。
她说，她很想看看师父种的那片菜园，想听听清晨的钟声。
我知道，她是想家了。
那个她曾经踏足过，现在却心向往之的家。
一个月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我们终于踏上了返回南屏山的路。
归途的马车，为了静心，专门做的宽敞许多。
我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正一点点被我们抛在身后。
静心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她的眉宇间，再无愁苦，只剩下一片平和与恬淡。这一个月的清静日子，将她身上的戾气和怨气，都洗刷得干干净净。
马车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忽然缓了下来。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和车轮陷入泥泞的吱嘎声。
我好奇地探出头去，只见一队官差，正押解着一列囚车，艰难地前行。囚车上，锁着十几个戴着木枷、形容枯槁的囚犯。
看他们前进的方向，是往南，通往烟瘴之地的流放之路。
我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其中一辆囚车上。
那个曾经在公堂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户部侍郎赵德言，此刻正蜷缩在囚车一角，头发花白，满面污秽，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
而在他身边，那个曾经将宝珠一脚踹倒，害了他们未出世孩子的赵铭，更是凄惨。他的一条腿似乎断了，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嘴里还漏着风，想来是被打掉的门牙至今未补。他正低着头，从地上捧起一滩泥水，贪婪地喝着，全然不顾官差的打骂。
我下意识地放下车帘，不想让静心看到这污眼的一幕。
可终究还是晚了。
静心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透过车窗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外面。
我心中一紧，连忙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生怕她再起波澜，触景生情。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地出乎我的意料：“没关系，我想看看。”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成了泥地里的虫。看着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为了活下去，卑微得不像个人。
许久，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凌微，”她说，“我以前总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亲眼看到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我一定会笑，会觉得痛快淋漓。”
“那现在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不恨了，也不怨了。只觉得，他们……好可怜。”
我愣住了。
我原以为，最大的胜利是快意恩仇。
此刻才明白，真正的胜利，是心中再无波澜。当你的仇人，连激起你恨意的资格都没有时，你才是真的赢了。
这时，押解的官差终于将囚车从泥坑里推了出来，吆喝着继续赶路。
我们的马车，也重新启动。
就在那个三岔路口，我们往左，囚车往右。
一条路，通往南屏山的云海松涛，通往新生与安宁。
另一条路，通往未知的瘴疠之地，通往绝望与沉沦。
我们与他们，就此，背道而行，各自天涯。
我看着那列囚车在路的尽头，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我知道，林宝珠的故事，到此，才算真真正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山的路上，窗外连绵的青山逐渐变得熟悉而亲切。静心靠在车壁上，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脸上挂着一丝极淡的、许久未见的笑意，平和安详。
看着她，我心中那股紧绷了许久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却又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天大事的欣慰。
我从怀中，摸出了那支苏世安送的银哨。
哨子冰凉的触感，贴在掌心，让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京城的方向。
赵家倒了。
安远侯府，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连个声响都没敢出。
能让侯府噤声，能让大理寺连夜拿人，能借天子之令，翻覆一盘早已定好的棋局。
苏世安……
他总说自己只是个归隐山林的闲人，偶尔看看书，下下棋。可我如今再想起他那双总是含着浅笑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背后，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海。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官宦世家”，此刻想来，是何等的轻描淡写。
那不是普通的官宦之家能拥有的能力。
那是足以搅动风云，直达天听的权势。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世安，你在那个权势的中心，可还安好呢？那里的风，是不是比南屏山的，要冷得多？
那里的棋局，是不是比对付一个赵家，要凶险万倍？
我紧紧握住那支银哨，指节有些泛白。
这次下山，我原以为的江湖，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可见识了苏世安的手段后我才明白，真正的江湖，是人心，是权谋，是看不见的刀，杀人于无形。
我的剑，能斩不平事。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是剑斩不断的。
南屏山那熟悉的轮廓，已然出现在天际线的尽头。
师父，我回来了。
只是，我的心，却好像因这一次的京城之行，被装进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江湖里。
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只想拎着剑，去行侠仗义的初真小道姑了。
我警惕地握住剑柄，静心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赔着笑的脑袋。是张师爷。
这位张师爷在公堂上对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今日却谦卑得像是矮了三寸，脸上堆出的褶子，能夹死一只寻路的苍蝇。
“凌……凌姑娘，宝珠姑娘。”他躬着身子，手里捧着个食盒，点头哈腰地走进来，“没打扰二位清修吧？小人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告知一声，关于宝珠姑娘与赵家的案子，明日便可终审结案了。”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
终审结案？那场夜戏之后，所谓的“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将早已写好的结局，用官府的朱砂大印，再描一遍罢了。
张师爷见我神情冷淡，忙不迭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精致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是京城最有名的“福满楼”的点心。
“这是侍郎大人的一点心意，”他搓着手，笑得愈发谄媚，“大人说，此案拖延至今，让姑娘受了委屈，实在是刑部失职。如今赵家罪证确凿，圣上雷霆震怒，此案必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宝珠终于从经书中抬起头，她看了看吴师爷，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古井。
“有劳张师爷，有劳吴侍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结果如何，我已知晓。明日的公堂，我会去的。”
张师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静心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精心准备的客套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呐呐地应了几声，又客气了几句，便告辞退了出去。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得有些发腻。
“你看，”我将点心递给静心，“从前我们求着他们秉公办理，他们百般推诿。如今，他们捧着公道，追着要塞到你手里。”
宝珠没有接，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给的不是公道，是畏惧。他们畏惧的，也不是我们，而是那晚能让大理寺破门拿人的力量。”
我点点头，将剩下的半块糕点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说得对。这公道来得太晚，也太轻巧，像这块桂花糕，闻着香，吃着却不怎么解饿。”
第二日的公堂，果然如同一场早已排演好的戏。
堂下依旧站满了百姓，但气氛却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了愤怒的叫骂，只有窃窃私语的敬畏。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和支持，变成了好奇与探究，仿佛想从我这身青色道袍下，看出什么通天的背景来。
吴仁义坐在堂上，惊堂木拍得有气无力。赵铭并未到场，只由一名衙役代为陈述。
洋洋洒洒的判决文书念了足有一刻钟，总结下来，便是当初我状告的三条罪名，条条成立。
赵铭殴妻致残，侵占林家产业，罪名成立。判令赵家归还所有侵占的林家田产、铺面、宅院，一应俱全。另，赔偿林宝珠医药汤药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五千两白银。
至于和离，更是顺理成章。
一纸判决，轻飘飘的，却比我手中三尺青锋还重。它将林宝珠这三个字，与赵家，彻彻底底地剥离开来。
吴仁义念完，象征性地问宝珠是否满意。
宝珠站起身，对着堂上遥遥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堂。
“多谢大人。只是，民女如今法号静心，尘缘已了，前尘旧事，与我再无干系。”
说罢，她转身便走，留给满堂官吏和百姓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那扇沉重的衙门大门。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看见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了数年的浊气，尽数吐了出来。
是啊，世上再无林宝珠了。
那个曾经爱过、恨过、挣扎过、绝望过的女子，连同那些伤痕与噩梦，都留在了那座公堂之上。
走出来的，是静心。
一个干干净净，从头再来的静心。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摇身一变，成了静心的“大管家”。
因为赵家全数下狱，家产查封，所以林家产业的清算交接，全由刑部派人督办。那些曾经对我横眉冷对的账房、管事，如今一个个乖得像猫。账本流水送上来，清清楚楚，半个铜板的差错都不敢有。
我这才发现，师父平日里逼着我背的那些算经口诀，竟是如此好用。我拨着算盘珠子，看着那一串串惊人的数字，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宝珠多少个日夜的眼泪和血汗。
静心的身体在郎中的精心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身上的那些疤，和郎中私下与我说的“胞宫受损，此生再难有孕”的断言，成了永久的烙印。
她自己却似乎毫不在意。每日只是诵经、抄书、烹茶，日子过得比在清心观还像个道姑。
一日，我将清算好的总账递给她看。
“京城的几处铺面和宅子，地段都极好，租子也高，我已命人重新换了掌柜。其余在清河镇和田庄的产业，路途遥远，不好打理，你看，是卖了还是……”
静心接过账册，只随意翻了翻，便将其推回给我。
“凌微，”她看着我，目光澄澈，“这些东西，留着做什么呢？不过是时时提醒我那些不堪的过往罢了。”
我一怔：“那你的意思是？”
“京城的产业，便留着吧。”她说，“一来，日后你或师太下山，总有个落脚之处。二来，也算是我……林家，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坚定：“至于其他的，都变卖了吧。所得的银钱，一半捐给清心观，扩建孤儿院，让那些孩子能吃饱穿暖。另一半，便以‘静心’之名，捐给京城的济善堂，修桥铺路，赈济灾民。”
我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足以让寻常人家富贵十世的家产。她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你……想好了？”我忍不住确认道。
她笑了，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比她未出阁时，于桃花树下的回眸一笑，还要动人。
“从未如此想好过。”她说，“从前，我以为守着这些家产，是守着爹娘留给我的根。后来才明白，它们不是根，是枷锁。如今，我想把这副枷锁，变成能渡人的舟，能暖人的衣。如此，爹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的。”
“黄金万两，不如心安。”她轻轻念道，“这是师父信里与我说的话。”
我心中一热，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我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苦心。她早就知道，解开静心心结的，从来不是夺回多少家产，而是让她自己，找到放下这一切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脚不沾地。
变卖产业，交割文书，捐赠善款。我一个山上下来的小道姑，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精明的商贾。静心则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只与我谈论道法经文，或是问我一些山上的趣事。
她说，她很想看看师父种的那片菜园，想听听清晨的钟声。
我知道，她是想家了。
那个她曾经踏足过，现在却心向往之的家。
一个月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我们终于踏上了返回南屏山的路。
归途的马车，为了静心，专门做的宽敞许多。
我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官道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正一点点被我们抛在身后。
静心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她的眉宇间，再无愁苦，只剩下一片平和与恬淡。这一个月的清静日子，将她身上的戾气和怨气，都洗刷得干干净净。
马车行至一处三岔路口，忽然缓了下来。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和车轮陷入泥泞的吱嘎声。
我好奇地探出头去，只见一队官差，正押解着一列囚车，艰难地前行。囚车上，锁着十几个戴着木枷、形容枯槁的囚犯。
看他们前进的方向，是往南，通往烟瘴之地的流放之路。
我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其中一辆囚车上。
那个曾经在公堂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户部侍郎赵德言，此刻正蜷缩在囚车一角，头发花白，满面污秽，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
而在他身边，那个曾经将宝珠一脚踹倒，害了他们未出世孩子的赵铭，更是凄惨。他的一条腿似乎断了，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嘴里还漏着风，想来是被打掉的门牙至今未补。他正低着头，从地上捧起一滩泥水，贪婪地喝着，全然不顾官差的打骂。
我下意识地放下车帘，不想让静心看到这污眼的一幕。
可终究还是晚了。
静心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透过车窗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外面。
我心中一紧，连忙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生怕她再起波澜，触景生情。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地出乎我的意料：“没关系，我想看看。”
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成了泥地里的虫。看着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为了活下去，卑微得不像个人。
许久，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凌微，”她说，“我以前总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亲眼看到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我一定会笑，会觉得痛快淋漓。”
“那现在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不恨了，也不怨了。只觉得，他们……好可怜。”
我愣住了。
我原以为，最大的胜利是快意恩仇。
此刻才明白，真正的胜利，是心中再无波澜。当你的仇人，连激起你恨意的资格都没有时，你才是真的赢了。
这时，押解的官差终于将囚车从泥坑里推了出来，吆喝着继续赶路。
我们的马车，也重新启动。
就在那个三岔路口，我们往左，囚车往右。
一条路，通往南屏山的云海松涛，通往新生与安宁。
另一条路，通往未知的瘴疠之地，通往绝望与沉沦。
我们与他们，就此，背道而行，各自天涯。
我看着那列囚车在路的尽头，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我知道，林宝珠的故事，到此，才算真真正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山的路上，窗外连绵的青山逐渐变得熟悉而亲切。静心靠在车壁上，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脸上挂着一丝极淡的、许久未见的笑意，平和安详。
看着她，我心中那股紧绷了许久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却又带着一种完成了一件天大事的欣慰。
我从怀中，摸出了那支苏世安送的银哨。
哨子冰凉的触感，贴在掌心，让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京城的方向。
赵家倒了。
安远侯府，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连个声响都没敢出。
能让侯府噤声，能让大理寺连夜拿人，能借天子之令，翻覆一盘早已定好的棋局。
苏世安……
他总说自己只是个归隐山林的闲人，偶尔看看书，下下棋。可我如今再想起他那双总是含着浅笑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背后，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海。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官宦世家”，此刻想来，是何等的轻描淡写。
那不是普通的官宦之家能拥有的能力。
那是足以搅动风云，直达天听的权势。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世安，你在那个权势的中心，可还安好呢？那里的风，是不是比南屏山的，要冷得多？
那里的棋局，是不是比对付一个赵家，要凶险万倍？
我紧紧握住那支银哨，指节有些泛白。
这次下山，我原以为的江湖，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可见识了苏世安的手段后我才明白，真正的江湖，是人心，是权谋，是看不见的刀，杀人于无形。
我的剑，能斩不平事。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是剑斩不断的。
南屏山那熟悉的轮廓，已然出现在天际线的尽头。
师父，我回来了。
只是，我的心，却好像因这一次的京城之行，被装进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江湖里。
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只想拎着剑，去行侠仗义的初真小道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