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云开见日,堂上辨雌雄-《南屏旧梦》

  我以为,看清了这盘棋的底色后,我会变得畏惧。

  畏惧那只在棋盘之外,随意落子的手。

  可当我在那破庙之中,迎着晨曦睁开眼时,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

  人这一生,求的无非是一个心安。从前我以为心安是师父座下的蒲团,是清心庵后山的桃花。后来我以为心安是行侠仗义后的快意,是锄强扶弱时的无愧。

  直到昨夜,我才明白,真正的心安,是明知前路有虎,依然敢于提刀而行。

  因为你知道,你的背后,并非空无一人。

  那座名为苏世安的靠山,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平我臂上的伤口,也更能坚定我脚下的路。

  天光大亮时,刑部衙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上次的审理虎头蛇尾,本就吊足了百姓的胃口。如今风声传出,说是要重审,还牵扯着京城来的贵人,这等热闹,谁肯错过?

  茶馆的说书先生来了,想找些新鲜的段子;街口的闲汉来了,纯粹为了打发时间;更多的,是那些曾受过赵家欺压,却敢怒不敢言的寻常百姓。他们伸长了脖子,眼神里混杂着期待、怀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想看一场好戏,又怕这场戏,最终还是唱给了权贵听。

  我混在人群中,听着他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那赵家姑爷,要尚安远侯府的小姐了!”

  “我的天!那林家小姐岂不是……”

  “嘘!小声点!所以才要重审啊,这是要给侯府腾地方呢!”

  “可怜见的,家产被夺,人还落得如此下场……”

  人心是杆秤。

  即便蒙了尘,秤砣也总是在那里的。

  我拉了拉头上的斗笠,转身回了暂避的客栈。昨夜之后,暗卫便将我安置在了一处更不起眼的后院柴房,说是大隐隐于市。

  我推开门,那名代号“甲三”的暗卫,正像一截木桩般立在角落,与阴影融为一体。

  见我进来,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我也不与他客气,径直走到桌前,将油布包里的证物最后一次摊开。

  钱伯誊抄的三本分账,字迹工整,每一笔都是赵家侵吞林家产业的铁证。

  何大夫学徒那里买来的诊案抄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胎像不稳,外力所致”。这八个字,是赵铭无从抵赖的罪愆。

  还有钱伯亲自画押的证词,以及我让张嫂帮忙联络的几位,曾见过宝珠身上带伤的邻里妇人。

  我将它们一一清点,又重新包好。

  这不再是一堆随时可能被付之一炬的废纸,而是即将刺穿赵家虚伪面具的,一柄柄利刃。

  我脱下为了方便行动而穿的夜行衣,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

  我将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整理好每一个衣褶,直到镜中的人影,恢复了那个清心庵小道姑的模样。

  这身道袍,是师父在我下山前亲手为我准备的。她说,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清心庵的初真,是凌微。

  此行,我为的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天理昭彰。

  我想,此刻的赵府,定然是另一番光景。

  赵侍郎大概正焦躁地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能感觉到风向变了,那股来自京城刑部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喘不过气。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风,究竟是从何处吹来的。

  他会派人揣着厚礼去拜访吴仁义,却只会吃一个闭门羹。

  吴侍郎这只官场的老狐狸,嗅觉比谁都灵敏。他知道,能让刑部尚书亲自下文书的案子,背后的水,已经深到不是他能蹚的了。这一次,他要做的不是选边站,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而赵铭呢?

  他或许还在叫嚣,还在摔东西,还在咒骂我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姑。他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我的出现,而绝不会反思自己的残忍与贪婪。

  他这样的人,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

  那么今日,我便让他见一见。

  “吉时已到——”

  衙役的唱喏声,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升堂——”

  “威——武——”

  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压抑,一声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我站在公堂之外,听着这熟悉的流程,心中却再无半分怯意。

  怯,是留给无路可走之人的。而我的身后,站着一座看不见的青山。

  “带原告,凌微上堂!”

  我深吸一口气,昂首,一步步踏入了这方决定正邪、公断是非的殿堂。

  堂上的吴仁义,还是那个吴仁义。

  只是他脸上的倨傲与不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分严肃的凝重。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而是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忌惮。

  “林姑娘,”他甚至换了称呼,语气也客气了许多,“本官已奉上峰文书,重审你与赵家一案。你有何冤屈,尽可当堂陈述,本官定会明察秋毫,还你一个公道。”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得堂外百姓一阵小声的赞叹。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平静地行了一礼。

  “多谢吴大人。”

  我站直身子,目光越过他,直直地射向站在堂下的赵铭父子。

  赵侍郎一脸阴沉,眼神像毒蛇。而赵铭,则是一脸的不忿与轻蔑,仿佛我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清越的声音,在整个公堂之上回响。

  “民女凌微,代好友林宝珠,状告户部侍郎赵德言之子赵铭,其罪有三!”

  “其一,家暴虐妻,致其怀胎三月,不幸流产!”

  “其二,心怀叵测,狼子野心,以卑劣手段,侵占林家全部家产!”

  “其三,为攀附权贵,欲行杀妻之举,其心可诛!”

  我每说一条,声音便高一分,也更冷一分。

  掷地有声,字字如刀。

  堂外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将这公堂的屋顶掀翻。

  “肃静!”吴仁义一拍惊堂木,堂上堂下瞬间安静下来。

  赵铭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猛地抬头吼道:“你胡说八道!我何时虐妻?她流产,是她自己身子弱,与我何干!至于家产,更是岳丈临终前亲手所赠,有文书为凭!你这妖道,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不是你说了算。”

  我转向吴仁义,不卑不亢地说道:“大人,民女有人证,物证,俱在。请大人传召人证,清河镇老账房,钱伯!”

  吴仁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一挥手:“传人证钱伯!”

  很快,年迈的钱伯被两名衙役带了上来。

  他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吓得两腿发软,脸色苍白。一看到堂上跪着的赵家父子,更是浑身一抖,几乎要瘫倒在地。

  赵侍郎阴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钱伯,你可要想清楚了。在林家做了那么久的账房,后来林老爷去世后,还是我们接济了你们一家老小,你可别老糊涂了,被人当枪使。”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钱伯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钱伯,你还记得是谁当初在你走投无路时,给了你救命的银子吗?是谁在你落难的时候请你做的账房先生吗?是林老爷”

  钱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从恐惧,慢慢变得坚定。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对着吴仁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草民钱有德,见过青天大老爷!”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三本早已准备好的账册副本,高高举过头顶。

  “草民……草民要状告赵家,欺上瞒下,做假账,侵吞林家产业!这三本,是林家米行、布庄、田产的分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赵家是如何在半年之内,将林家的流水银两,一点点转入他们自己名下的!真的总账,早已被他们销毁,可这分账,是草民亲手所做,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请大人明鉴!”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赵侍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老账房,竟敢在公堂之上反咬一口!

  “一派胡言!”赵铭厉声喝道,“你这老奴才,定是收了这妖道的好处,在此做伪证!区区几本破账册,谁知是不是你胡乱编造的!”

  “是不是编造,一对便知。”我冷冷地接口,“赵家接手林家产业后,每年向朝廷报备的税赋,可都记录在案。只需将这账册与税赋卷宗一对,便知其中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猫腻。赵大人,你说是不是?”

  我这句话,不仅是说给赵铭听的,更是说给吴仁义听的。

  苏世安早已将赵家偷税漏税的卷宗,捅到了刑部。吴仁义比谁都清楚,这账册是真是假。

  果然,吴仁义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拿起账册,只翻了几页,额上便渗出了冷汗。他重重地将账册拍在案上,对着赵侍郎厉声问道:“赵大人,这账目,你作何解释?”

  赵侍郎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证如山。

  “好,这便是物证。”我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从怀中拿出了那张诊案抄本,“大人,这是民女从城中何大夫的学徒手中,重金购得的诊案抄本。上面有林宝珠流产那日的诊案记录。”

  我将抄本呈上。

  师爷接过,递给吴仁义。

  吴仁义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念了出来。

  “林氏宝珠,有孕三月,脉象虚浮,气血两亏,身有旧伤,腹中胎儿……系、系外力所致,已无力回天……”

  “外力所致”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整个公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赵铭的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鄙夷,有愤怒。

  “不!不是我!”赵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疯狂地嘶吼起来,“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与我无关!”

  “哦?”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自己摔倒,能摔得浑身是伤?能摔得手腕上满是青紫的指痕吗?”

  我转身,对着吴仁义,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民女状告赵铭家暴虐妻,空口无凭,或许难以令人信服。那么,便请本案的苦主,林宝珠,亲自上堂吧!”

  吴仁义眉头一皱。

  让一个妇道人家,尤其是一个刚刚小产、身体虚弱的妇人上堂,有违常理。

  可他看着我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准。”

  当宝珠被张嫂搀扶着,一步步走进公堂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本就瘦弱的身子,此刻更显得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赵铭看到她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宝珠没有看他。

  她走到堂中,缓缓地跪下,那虚弱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民妇……林宝珠,见过大人。”

  “林氏,”吴仁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堂下所告,是否属实?你……你可有证据?”

  证据?

  宝珠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火光。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撩起了自己的衣袖。

  “嘶——”

  堂外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截本该洁白如玉的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淤青。青一块,紫一块,旧伤叠着新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那景象,触目惊心,仿佛不是人的手臂,而是一件被打烂的瓷器。

  宝珠的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她用那只还在颤抖的手,指着赵文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血泪般的控诉。

  “是他……就是他!成婚一年,他……他但凡有半分不顺心,便对我非打即骂。我身上的伤,就从来没有好过!”

  “我有了身孕,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饶我一次。可他……竟因为醉酒后我没准备醒酒汤,便将我一脚踹倒在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他还说,他还说我占着主母的位置,碍了他攀高枝的路……他要让我‘病故’在床上……”

  “大人!民妇求大人做主!求大人……还我林家一个公道,还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公道啊!”

  她声声泣血,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瘫软在地,几乎要晕厥过去。

  张嫂连忙将她扶住,自己也哭得不能自已。

  整个公堂,静得可怕。

  紧接着,堂外的人群,彻底爆发了。

  “畜生!真是个畜生啊!”

  “打死他!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可怜的林小姐……赵家这是要吃绝户啊!”

  咒骂声,哭喊声,同情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这庄严肃穆的公堂。

  民意如水,亦可覆舟。

  吴仁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手中的惊堂木,举起又放下,竟是连“肃静”二字都喊不出来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已经面无人色的赵铭父子。

  看着堂上,那个额头冷汗涔涔的侍郎。

  再看看堂外,那些群情激奋的百姓。

  我知道,这场仗,我赢了。

  云雾已经散开,灼热的日光,终于照进了这片被阴霾笼罩了太久的土地。

  我以为赵铭的棋局,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该是清算的时候了,可我终究低估了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