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诺言迟暮,星河归舟-《南屏旧梦》

  第五日。

  天,是我睁着眼,一寸一寸看着它亮的。

  窗外的晨曦,像是被水洗过千百遍的旧绸缎,泛着一层灰蒙蒙的白。我听见师父在庭院里扫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我焦灼的心上。

  “慢则五日”。

  这四个字,曾是我悬崖边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可如今,它变成了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今日若是不归,便会将我所有的痴心与信任,斩得粉碎。

  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翻身下床,走到铜镜前。镜中的我,眼下是两团淡淡的青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这副模样,可不行。他若是回来了,看到我这般憔悴,定会心疼自责。

  我打开妆匣,那是回去后,差人送过来的,里面只有一盒最简单的胭脂,以往一直都用不上。我用指尖蘸了些许,小心翼翼地在颊上晕开,又抿了抿嘴唇,直到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了一丝血色。

  我又打开衣柜,挑拣了许久。

  那件月白色的道袍,太素净了。那件鹅黄的襦裙,又太跳脱。最后,我的指尖停在了那件水绿色的长裙上。我想起那日我们去溪边捕鱼,他曾看着我,含笑说了一句:“人如其衣,清澈通透。”

  就是它了。

  我换上长裙,又学着山下姑娘的样子,将一头长发细细梳好,用他送我的玉簪绾住。做完这一切,我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在给自己打气。

  或者说,我是在进行一场豪赌。我押上了我全部的信任,赌他今日,必会踏着暮色归来,如他所诺。

  我没有吃早饭,径直去了竹苑。

  我没有进去,只是选了小路旁一块干净的青石,静静地坐了下来。这里视野最好,能看到山路的尽头。只要他回来,我定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我想象着他风尘仆仆归来的样子。或许他的衣衫会有些凌乱,发髻也会被风吹散几缕,脸上带着疲惫,可当他看到等在这里的我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定会瞬间亮起,漾开漫天星辰。

  他会翻身下马,快步向我走来,将我拥入怀中,带着歉意说:“微儿,我回来了。”

  而我呢,我会装作有些生气地推开他,嗔怪他怎么才回来,然后,再被他更紧地抱住。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清晨的薄雾,在我身边缭绕,带着草木的清香。山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我相信他。

  日头,从东边的山头,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天顶。

  晨雾散尽,阳光变得炽热。我坐着的那块青石,也被晒得有些发烫。

  山路上,除了偶尔上山砍柴的樵夫,空空如也。

  我的心,随着那越来越毒辣的日头,一点点被炙烤,水分一点点被蒸发,慢慢变得干涸而焦躁。

  我开始为他找理由。

  或许,是京城的路太远,快马加鞭也需要时间?

  或许,是他口中那“棘手的旧务”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时脱不开身?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条蜿蜒的小路。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日头,又从天顶,一点一点地,滑向了西边的山峦。

  阳光不再灼人,变得温柔而缱绻,给整座南屏山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暖光。

  山风,也变得凉爽起来,吹动我的裙摆,吹乱我的发丝。

  可那条路,依旧是空的。

  我的心,也跟着这西沉的落日,一点点地,往下坠。

  我心里那个方才还在叽叽喳喳为他辩解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直至悄然无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

  周文轩那张带着几分嘲讽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说:“你好自为之。”

  他说:“你可知他家中,早有婚约?”

  他说:“京城苏家,岂是你能攀附的?”

  他说……

  不,不会的。

  我猛地摇头,想要将那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苏世安不是那样的人!他答应过我的!他说过,他会扫清一切障碍,风风光光地来娶我!

  可……万一呢?

  万一他家中以性命相逼?万一那桩婚约,根本不是他能反抗的?万一他……妥协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株毒草,一旦在我心里扎了根,便开始疯狂地蔓延,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吞噬。

  我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凉。

  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入怀中。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凉而光滑的金属。

  是那支银哨。

  他赠我银哨时说的话,犹在耳畔:“此哨以玄铁掺了秘银所制,哨音可传出十里之外。若有时想见我,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便吹响它,我无论在何处,都会尽快赶来。”

  想见我……

  我此刻,何止是想见他。

  我简直想立刻、马上,就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最后一抹晚霞,也被远山吞没。暮色四合,山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终于站了起来,双腿因为坐得太久,一阵发麻。

  我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到了我们常去的那条溪边。

  溪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的微光,潺潺的流水声,在此刻听来,竟带着几分悲戚。

  我从怀中,掏出了那支银哨。

  银哨被我的体温焐得有些温热,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我将它凑到唇边,却迟迟没有吹响。

  我怕。

  我怕这山谷,回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我怕这最后的希望,也会像天边那抹晚霞一样,被黑暗彻底吞噬。

  可我,不甘心。

  我闭上眼,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将唇边的哨子,轻轻吹响。

  “呜——”

  一声清越的哨音,瞬间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它不像寻常哨子那般尖锐,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悠远绵长的韵味,乘着晚风,向着山谷的四面八方,飘荡而去。

  一声,两声,三声……

  我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直到胸中的空气都被耗尽。

  我停了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我将我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我的耳朵上。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能听到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远处草丛里传来的,不知名秋虫的鸣叫声。

  可是,我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没有。

  没有马蹄声。

  没有脚步声。

  甚至没有一声,来自远方的,同样悠长的哨音回应。

  山谷,空寂如初。

  小路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黑暗,望不见半个人影。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了。

  原来,承诺竟是这般轻易的东西吗?

  原来,信誓旦旦,也抵不过区区五日的光景吗?

  原来,他说“无论在何处”,独独不包括那个回不去的京城吗?

  一种被遗忘、被欺骗、被抛弃的感觉,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密不透风地笼罩。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决堤。

  模糊的视线里,天地都变成了一片混沌。

  我无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任由那些滚烫的泪水,打湿我的裙摆。

  苏世安,你这个……骗子。

  ***

  我不知道自己在溪边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蹲了多久。

  只知道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天边挂着一轮残月,清冷的光辉洒下来,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寒霜。

  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我扶着身边的大石,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心,已经空了。

  也罢。

  师父说过,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是我太痴了。

  我转身,准备回清心观。那孤单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我这一生,本就是孤身一人来。如今,不过是回到原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样想着,脚步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就在我迈出脚步,决绝地,准备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的时候——

  “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山路的尽头,传了过来。

  那声音,像是石子投入了死水,在我早已寂灭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是风声吗?还是我的幻觉?

  我停下脚步,有些自嘲地想。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不是风声!

  是马蹄声!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上了头顶。

  我霍然转身!

  我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睁得生疼,一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这微弱的希望,便会消失不见。

  朦胧的月色中,一个黑点,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一人一马!

  那匹马,通体雪白,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马上那人的身影,即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他挺拔的身姿,他沉稳的坐姿,早已深深刻在了我的骨血里!

  我绝不会认错!

  是苏世安!

  是他!

  他回来了!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想,在那一刻,全部停摆。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

  月光下,我看到他猛地一勒缰绳。那匹疾驰的白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而他,几乎是在马蹄落地的瞬间,便从马背上飞跃而下,甚至来不及将马拴好,便踉跄了一下,然后,大步地,向我跑来。

  他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带着一身仆仆的风尘与夜的寒气,像是要奔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定。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失而复得。

  我还未曾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包裹住了。

  他抱得那样用力,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离。我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埋进了他带着风尘气息的胸膛里。

  我能听到他剧烈起伏的喘息声,能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敲击着我的耳膜。

  “微儿!”

  他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与深深的,浓得化不开的歉意。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情绪的闸门。

  方才所有的不安、委屈、恐惧、猜测,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滔天的怒火与委屈,汹涌而出。

  “苏世安!”我哽咽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他,可他抱得太紧,我根本推不动。

  我便开始用力地捶打他的后背,一拳,又一拳,像是要将这五日来所有的煎熬,都尽数发泄出来。

  “你这个骗子!混蛋!”

  “你说好五天的!今天已经是第五天晚上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说得语无伦次,眼泪混着鼻涕,毫无形象地蹭了他一身。

  他没有躲,也没有还手,更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发泄,只是将我抱得更紧,更紧。

  直到我哭得累了,打得没了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不住地抽噎。

  他才低下头,用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是我不好,”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路上遇到些意外,耽搁了……但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回来。”

  他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疲惫,盛满了歉疚,也盛满了,那让我眷恋不已的,化不开的温柔。

  “你看,”他看着我,眼底终于漾开一丝劫后余生的笑意,“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略显凌乱的衣衫,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我知道,他定是一路快马加鞭,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我心里的那股气,瞬间就散了。

  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我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了一句:

  “我的……藕粉桂花糕呢?”

  他闻言一愣,随即,那抹笑意,便从他的眼底,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唇角,如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这深秋的寒夜。

  他松开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细细包好的方块,递到了我的面前。

  “喏,江南最有名的,‘陆记’的藕粉桂花糕。”

  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

  “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