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草木识心,星河为誓-《南屏旧梦》

  那幅《听雨图》被苏世安小心翼翼地卷起,收进了书房里一个紫檀木的画筒里。他说,要等一个好日子,再将它装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像被蜜水浸透了,甜得发腻。

  我觉得,我与苏世安之间,已无需再多言语。一个眼神,一幅画,便胜却了人间无数的海誓山盟。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滑了过去,如南屏山涧里那条清澈的溪流,看似平缓,实则每一刻都在向前,将沿途的石子,打磨得愈发温润。

  大暑与立秋交替之际,南屏山的暑气未消,山林间的草木却已显露出最蓬勃旺盛的姿态。

  那日午后,我照例在竹苑里练剑。一套“清风十三式”耍完,已是香汗淋漓。我收了剑,冲个凉便到竹苑去找苏世安。

  刚到门口,却见苏世安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过来。”他朝我招了招手,并未走向正屋,而是绕到了竹苑后方。

  我心下好奇,便跟了上去。

  竹苑之后,竟还有一小方天地,被他用篱笆细细地围了起来。里面并非什么奇花异草,而是分门别类地种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草药,一畦一畦,打理得井井有条。

  药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在湿热的空气里发酵,闻起来竟格外让人心安。

  “你还懂医术?”我颇为惊讶。我只当他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最多会些琴棋书画的风雅之事。

  “略通一二,山中独居,总得备些不时之需。”他答得云淡风轻,随手指向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这是紫苏,可解风寒,亦可入菜。旁边那个是薄荷,提神醒脑,夏日里泡茶最是清凉。还有这味……”

  他就这样,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过这小小的药圃,将每一味草药的名称、药性、功效,乃至采摘炮制的方法,都细细地讲给我听。

  他讲得极有条理,深入浅出,比观里师太讲解道法经文要有趣百倍。我听得入了神,只觉得这一方小小的药圃,仿佛是一个浓缩了天地精华的奇妙世界。

  他讲到一味名为“白及”的草药时,停了下来。

  “此物研磨成粉,最能止血生肌,是上好的金疮药材。”他说着,目光落在了我的左手手背上。

  那里有一道今日练剑时不慎被剑鞘划出的细长口子,虽已被我处理了一下,但仍有些红肿。

  “手伸出来。”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乖乖地将手递了过去。

  他引着我回到屋檐下的石凳上坐好,自己则转身进了屋,不多时,便端着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清水、干净的细麻布,还有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

  他先用浸了清水的麻布,将我伤口周围的血痕,一点一点地,极其轻柔地拭去。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那双曾执笔挥毫、抚琴弄弦的手,此刻用来处理我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口,竟是说不出的沉稳安定。

  我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温和的阴影,鼻尖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药草与墨香的清冽气息。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这点小伤,若在从前,我恐怕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任它自己愈合便是。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娇贵。

  可此刻,被他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着,我竟生出几分委屈来。仿佛那道小小的伤口,是什么了不得的重伤。

  清理干净后,他打开那白玉瓷瓶,倒出一些浅黄色的药粉,均匀地敷在我的伤口上。一阵清凉的感觉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顿时消减了大半。

  “这便是我方才说的白及,里面还配了些三七与地榆,皆是活血化瘀、敛疮止痛的良药。”他一边解释,一边又取来一卷干净的绷带,开始为我细细地包扎。

  他的指尖温热,偶尔触碰到我的皮肤,总会引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以后‘行侠仗义’,难免磕碰受伤。记住,伤口无论大小,都需得及时清理干净,否则邪毒入体,恐有后患。”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我却听出了里面的关切。

  “学这些真好。”我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像个被保护得极好的珍宝,忍不住轻声说,“以后若是我自己受了伤,或是观里哪位师姐妹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能帮上忙了。”

  不再只是会用拳头解决问题。

  苏世安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我,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防身济世,皆是功德。”他将绷带的末端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教我的,远不止是医术。他是在教我,如何更温柔地,去对待这个世界,也对待我自己。

  那日之后,我便时常往他的书房里钻。并非去看那些艰涩的经史子集,而是去翻他书架角落里的那些医书。

  我这才发现,他所言的“略通一二”,实在是谦虚得过了头。

  那个角落里,竟藏着一个堪比小型药堂的宝库。从最基础的《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到极为偏门的《肘后备急方》,甚至还有几本我闻所未闻的手抄孤本,纸页泛黄,字迹却遒劲有力,上面还用朱砂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我随手翻开一本,只见里面不仅记录了各种疑难杂症的方剂,更有对人体经脉、脏腑机理的精妙论述,其见解之独到,远超我平生所学。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所以为的苏世安,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这个归隐山林的翩翩公子,他到底是谁?又为何会身负如此渊博得近乎恐怖的学识?

  疑问在我心底盘旋,但我没有问。

  我有一种直觉,他若想让我知道,总有一天会亲口告诉我。而他若不想说,我便不问。

  我们之间,已有了超越言语的默契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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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泼墨般,渐渐浸染了整片南屏山。

  夏末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燥热,晚风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和沁人心脾的凉意。

  那夜,苏世安没有在书房里看书作画,而是破天荒地提议,去山顶看星星。

  我自然是欣然应允。

  我们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沿着熟悉的山路,一路向上。夜里的山林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静谧与神秘。虫鸣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自然的交响。

  我们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坐下,脚下是沉睡的山峦,头顶,是璀璨无垠的星河。

  从未有过哪一夜的星空,像今夜这般清晰明亮。无数的星子,如碎钻般洒满天鹅绒似的夜幕,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失语。

  “你看,”苏世安指着北方,“那七颗连在一起的,便是北斗。顺着斗口的方向延伸出去,最亮的那颗,是北辰星,永远指引着方向。”

  他又指向天顶,“那是牛郎星,旁边是织女星,隔着天河遥遥相望。传说,每年七夕,喜鹊便会为他们搭起一座桥……”

  他在我身边,用他那清润的嗓音,将古老的星象传说,娓娓道来。

  浩瀚的星空之下,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可我的心,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填满了。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二人,与这漫天的星辰。

  不知不觉间,我们竟走到了当初月下相拥的那处断崖。

  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那时的试探、忐忑与不安,早已被此刻的笃定与温暖所取代。

  我自然而然地靠进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他身上好闻的竹香,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隔绝了山顶夜风的凉意。

  我仰着头,看着那亘古不变的星河,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真切的感觉。

  从清心观里那个一心只想下山闯祸的小道姑,到如今,能安然地依偎在一人怀中,静看星河轮转。这一切,美好得就像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

  “世安,”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闷的,“有时候,我觉得像在做梦一样。真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永远都不要醒。”

  他抱着我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

  那沉默很短,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在这万籁俱寂的山巅,却被无限地放大了。

  “会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

  可不知为何,我竟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

  他还未等我细品,便低下头,在我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你去江南,可好?”

  他转开了话题。

  “听闻这个时节,临安西湖的荷花应当还未凋零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你不是一直想亲眼去看看么?”

  他的话语里,描绘着一幅极美的画卷。有江南的烟雨,有西湖的荷花,还有“我们”的未来。

  我心里的那点异样,被这美好的期许冲淡了许多。

  我抬起头,对上他温柔似水的眼眸,那里面映着漫天星光,也映着小小的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重新埋进他温暖的胸膛,闷声道:“好。”

  可心中,却因他方才那片刻的沉默,掠过了一丝淡淡的不安。

  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偶尔,会被一片悄然而至的薄云,遮住转瞬即逝的光芒。

  他口中说的“这阵子”,到底是指什么?

  又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忙”?

  我没有追问。

  我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所谓江湖,并非只有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真正的江湖,是人心。

  而苏世安的心里,似乎也藏着一片,我尚未能涉足的,深不可测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