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青簪为印,陈醋作糖-《南屏旧梦》

  我被苏世安半揽半抱着,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那间“静绣阁”。

  秋日午后的风,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拂过我的脸颊,总算将我那被他一连串举动搅得天翻地覆的脑子吹得清醒了几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揽在我肩上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

  那只手,骨节分明,温热有力,隔着几层衣料,稳稳地搭着我。掌心的温度,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源源不断地渗进我的皮肉筋骨,将我牢牢地圈定在他的方寸领地之内。

  这姿态,亲密得过分,也霸道得过分。

  尤其是在我此刻还作“凌少侠”打扮的情况下。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身后那些从绣庄里探头探脑的夫人小姐们,此刻正用怎样惊世骇俗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兄弟俩”。

  我的天爷。

  我的一世英名,我那锄强扶弱、潇洒不羁的“凌少侠”名号,今日算是彻底毁了。

  从今往后,坊间谈起我,恐怕不再是“义薄云天”,而是“断袖情深”了。

  一想到这里,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挣扎了一下,想从他怀里脱出来,压低了声音,又急又气:“苏世安,你快放手!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非但没放,反而将我揽得更紧了些,侧过头,那双含笑的凤眸里,映着细碎的阳光,流光溢彩。

  这人,分明就是蓄意报复!

  我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像只河豚,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揽着我,在镇上百姓们暧昧又好奇的注目礼中,一路走回了清心观的山脚下。

  清云师姐早已知趣地先行一步,此刻想必已在观里等着看我的好戏。

  我与苏世安并肩走在那条熟悉的青石路上,一路无言。

  只是这一次的沉默,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空气里是山雨欲来的压抑。而这一次,弥漫着的,却是一种雨过天晴的、心照不宣的甜。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他。

  他走在我左侧,步履依旧从容,只是那平日里总是噙着三分淡然笑意的唇角,此刻却抑制不住地上扬着,勾勒出一个极其舒畅的弧度。

  他心情很好。

  非常好。

  好到连路边一朵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都能引得他驻足片刻,低声赞一句“风姿不俗”。

  而我,看着他这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心里的那点恼意,不知不觉间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这个人,平日里端的是一副清风明月、不染尘俗的谪仙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动不了他的心。

  我一度以为,他便是那书中写的,无欲无求、勘破红尘的高士。

  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谪仙也会吃醋。

  而且一吃起来,那股子酸味,简直能飘出十里地,霸道得不讲道理,幼稚得令人发指。

  可偏偏,就是他这副为我方寸大乱的模样,让我觉得……无比欢喜。

  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温热的蜜水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们就这样,一个心满意足,一个满心甜蜜,默默地走回了竹林深处,走进了他那方清幽雅致的竹苑。

  ***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竹苑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书房里,燃着清淡的檀香。苏世安去内室换了身家常的衣衫,我则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在了他那张宽大的书案上。

  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旁边还放着一卷摊开的《南华经》。

  我看着那熟悉的陈设,回想起白日里在绣庄的那一幕,从柳依依的娇羞试探,到苏世安的天降神兵,再到他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们”,最后,是我那岌岌可危的“凌少侠”的名声……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像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

  我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臂弯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起初只是闷笑,后来实在憋不住,笑得整个肩膀都一耸一耸地剧烈抖动起来,连书案上的笔杆,都跟着微微震颤。

  身后传来脚步声,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带着沐浴后清新的皂角香气,覆了上来。

  苏世安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下巴搁在我的发顶上,胸膛贴着我的后背,将我整个圈进他的怀里。

  我能感觉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隔着布料,一声一声,清晰地敲在我的背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抬起头,侧过脸去看他,眼角还挂着笑出来的泪花。

  “苏公子,”我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唱戏般的调子开口,“你今日这醋,吃得可真是惊天动地。我猜,这会儿全镇的百姓,都在议论凌少侠与苏公子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兄弟情深’呢!以后,我这侠还怎么行?义还怎么仗?”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类的话来辩解一二。

  没想到,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下巴在我的发顶上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罕见的委屈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是,我醋了。”

  他坦然地承认,没有丝毫的掩饰。

  “我就是醋了。”他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三个字,深深刻进我的骨子里,“我见不得旁人对你献殷勤,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更见不得你对着旁人笑,哪怕只是出于礼貌。”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进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滚烫的涟漪。

  他说:“你扮成男子,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干涉。但旁人不知。他们只看到一个风流倜傥的‘凌少侠’,看到你如何轻易地,便能引得女儿家芳心暗许。微儿,那一刻,我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又酸又疼。”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方才所有的戏谑和玩笑,在听到他这番剖白之后,尽数烟消云散。

  我从未想过,我那点游戏人间的胡闹,在他眼里,竟会是这般让他备受煎熬的景象。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疼得无以复加。

  我转过身,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伸出双臂,回抱住他结实的腰。我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那为我而乱的心跳,轻声说:

  “傻子。”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我眼里心里,装的是谁,念的是谁,你当真还不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血肉里。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我,捧起我的脸。

  那双深邃的凤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疼惜,有无奈,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上好的古琴,在我的心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

  “知道是一回事,”他顿了顿,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带来一阵阵战栗,“但,仍需时时警醒。”

  警醒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头便低了下来。

  一个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深沉的爱意,轻轻地,落在了我的眉心。

  那触感,像一片温热的羽毛,轻柔地拂过,却在我心底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随即,那吻顺着我的眉心,滑到我的鼻尖,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分。

  最后,它流连在了我的唇畔。

  他没有深入,只是用他的双唇,反复地、温柔地描摹着我的唇形,辗转厮磨,极尽缠绵。

  他的气息,混杂着清冽的竹香与檀香,铺天盖地地将我笼罩。

  我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只能攀着他的肩膀,才能勉强站稳。

  “我的微儿……”他在我唇边呢喃,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肌肤上,“太过美好,美好到……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偷窃神明的珍宝。”

  这个吻,是他甜蜜的惩罚,也是他给我的无上奖赏。

  它让我清晰地感觉到,我被他爱着,被他视若珍宝地,放在心尖上疼着。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缠绵悱恻的吻,才终于结束。

  我靠在他的怀里,大口地喘着气,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只是用指腹,轻轻擦去我唇角的一丝晶莹,眼中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牵起我的手,将我引至书案前坐下。

  然后,他转身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紫檀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

  那簪子,通体由上好的和田青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剔透,没有一丝杂质。簪首,被巧夺天工的匠人,雕成了一节栩栩如生的青竹,连竹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在夕阳的光辉下,那支玉簪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清雅绝伦,风骨天成。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

  “配你。”他言简意赅。

  说着,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我头上那根用来固定发髻的、最普通的木簪取了下来。

  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落在我肩头。

  他拿起那支青玉竹簪,修长的手指,穿过我微凉的发丝,熟练地将它们重新挽起,然后,将那支玉簪,稳稳地插入了我的发间。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冰凉的玉,触碰到温热的头皮,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

  他做完这一切,退后一步,细细地打量着我,眸中漾开满意的笑意。

  “以后,用这个。”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抬起手,轻轻抚上发间那支温润的玉簪。

  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一支簪子。

  这是他的印记,是他无声的宣告。他希望我的身上,能有更多属于他的东西。从那匹天青色的软烟罗,到这支青玉竹簪,他正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我纳入他的世界,将我标记为他的所有物。

  而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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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华如水。

  我回到清心观自己的房间,却毫无睡意。

  我坐在铜镜前,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脸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而那乌黑的发髻间,一抹温润的青色,在月光下泛着清冷而柔和的光泽,如同一汪凝固的春水。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发间那支青玉竹簪,触感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回想起白日里,他在绣庄那番霸道又幼稚的宣示,以及后来在竹苑书房里,那一番委屈又坦诚的剖白,我便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原来,恋爱中的苏世安,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再是那个永远从容、永远云淡风轻的翩翩公子,他会吃醋,会不安,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主权,会像个孩子一样,坦白自己的患得患失。

  这样的他,比起平时那个温润如玉、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的谪仙,更加鲜活,也更加可爱。

  我甚至,有点坏心眼地觉得,偶尔让他这样吃吃醋,似乎……也挺不错的。

  而我不知道的是,此刻,在竹林深处的那间书房里,同样有一人,临窗而立,彻夜难眠。

  苏世安负手站在窗前,身上依旧是那件家常的青衫。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抚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片被月色浸染得如同银霜的竹林,眉头,却微微地锁着。

  书案上,一盏孤灯,光晕昏黄。

  灯下,摊着一卷尚未写完的信笺。信上的字迹,是他惯有的风骨,只是写到一半,笔锋却顿住了,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柳依依的出现,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但这个插曲,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提醒了他一个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他的薇儿,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绽放着。

  她就像一株迎着朝阳生长的向日葵,热烈、明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美好,终将会吸引越来越多人的目光,像今日的柳依依,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而他自己……

  苏世安的目光,落在那封信笺上。信的开头,写着“兄长安启”四个字。

  他身处的那个旋涡,远比凌微想象的要复杂、要黑暗。他之所以归隐于此,为的便是暂时避开那席卷一切的风暴。

  可他又能躲多久呢?

  他能将这方小小的竹苑,打造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将这纯粹的幸福守护到几时?

  当风暴来临的那一天,他又该如何护她周全?

  一丝隐忧,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