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默契试探,温暖守护-《南屏旧梦》

  自那日李寡妇来观里还愿后,我心里便揣着一桩事。

  这桩事,像一粒被茶水浸泡开的茶叶,在我心湖里沉沉浮浮,舒展开细密的纹路,散发出既清冽又醇厚的气息。

  我心里清楚,那个在背后搅动风云,将一场泼天大祸化于无形的“贵人”,是苏世安。

  可我没有证据。

  他做得太干净了。干净得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除了青,便再无他物。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县太爷的“秉公办理”,指向了孙主簿的“咎由自取”,指向了钱老三的“恶有恶报”。

  这是一出完美的话本戏,人人称快,皆大欢喜。

  只有我,那个点燃了引线的人,知道这台戏的背后,站着一个怎样不动声色的执笔者。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我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确认。

  确认我心中的猜测,确认我感受到的那份庇护,不是我的凭空臆想。

  于是,三日后,我又去了竹苑。

  这一次,我没有带什么文房四宝,也没找什么借口。我就是想见他。

  约定的地点,不在那间雅致的茶舍,而在竹林外,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溪边。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溪边有几块被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大石,他择了一块最大的,在上面摆下了一套小巧的茶具。

  一炉红泥小火,炭火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铜壶里的山泉水,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衣袂被溪边的微风轻轻拂动。他盘膝而坐,正垂眸专注地烫洗着茶杯,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从容。

  阳光穿过竹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融化在这片山水里。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石块上坐下,没有说话。

  他也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算是打了招呼。

  我看着他。

  看他用竹夹夹起滚烫的茶杯,看他将上好的“雀舌”投入紫砂壶中,看他提起铜壶,高冲低泡,一缕白色的水汽混着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清隽的面容。

  周遭很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溪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

  这片刻的宁静,让我那颗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可心沉下去了,那个问题,却又浮了上来。

  我看着他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小貔貅,然后才重新注水,为我二人斟上茶汤。

  琥珀色的茶汤,在素白的瓷杯里,清澈见底。

  他将其中一杯,用两指捏着,轻轻推到我的面前。

  “尝尝,”他的声音温润如玉,“雨前新摘的,山里一位老茶农所赠。”

  我端起茶杯,杯壁的温度,恰到好处地传到指尖。

  我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沿,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脸上。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量听起来像是随口闲谈的语气,开了口。

  “苏公子,”我看着他,“你可知镇上钱老三那事……后来怎么解决得如此顺利?我听李寡妇说,不仅铺子拿了回来,钱老三还赔了一大笔钱,灰溜溜地走了。她还说……是有贵人相助。”

  我说完,便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会如何回答?

  是惊讶?是装傻?还是会矢口否认?

  然而,什么都没有。

  苏世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连端着茶杯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听完我的话,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迎上我的,清澈而坦然。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的问题,不是一句试探,而真的只是一个晚辈对世事的好奇。

  片刻之后,他才端起自己的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氤氲的茶气,模糊了他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么?”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是哪位路见不平的义士,看不惯这等腌臜事,出手了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拿起茶壶,又为我续了些茶水。

  壶嘴倾斜,热茶入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或许是……”他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恶人行事多了,总会踢到铁板,自有收拾他的人。你不也常听你师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么?”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切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义士”和“天道”。

  可我的心,却在他这一番话里,彻底落了地。

  他没有承认,可他,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告诉了我答案。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茶烟的缭绕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却又无比温暖。他看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我所有的伪装和心事。

  “总之,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一句话,尘埃落定。

  是啊,结果是好的。

  李寡妇母子能安生度日,钱老三那个恶霸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他品茶。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我看着他平静温和的笑容,看着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在暗处翻云覆雨的“贵人”,就是他。

  他早就知道那一夜闯入钱府的“少年郎”是我。

  他没有点破我,更没有阻止我。

  他只是在我身后,在我都不知道的地方,用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手段,无声无息地,为我扫清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障碍。

  他将一场足以让我、让清心观都陷入万劫不复的官府追查,变成了一场百姓拍手称快的官场肃清。

  他做完了这一切,却连一句居功的话都不愿说。

  甚至在我主动试探时,都轻描淡写地,将功劳推给了“天道”。

  这一刻,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从我心底涌起,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我的眼眶。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就好像,我是一个提着灯笼走夜路的孩子,只顾着看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身后,一直有人为我照亮了整片天空。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我不再追问了。

  再问,便是矫情,也是对这份默契的辜负。

  我低下头,端起那杯茶,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住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眶,将那口尚有些烫口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顺着喉咙一路滑下,烫得我心里某个地方,又软又暖。

  我放下茶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我轻声说,“结果是好的。”

  说完,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大胆举动。

  我悄悄地伸出手,越过那小小的茶盘,覆在了他放在石桌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干燥而温暖。

  在我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我有些怕,怕他会抽开手,怕我的举动,会唐突了这份难得的默契。

  可他没有。

  仅仅是片刻的停顿之后,他便反手,将我的手,整个包裹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他的掌心,比我想象的,要更宽大,也更有力。

  那份温暖,从我们交握的手掌处,源源不断地传来,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溪水潺潺,竹影摇曳,茶烟袅袅。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相视一笑。

  千言万语,万般情愫,尽在不言中。

  ---

  当晚,我回到观里,却久久无法入眠。

  我没有点灯,只是推开窗,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和满天璀璨的星斗。

  我取出那本被我藏在床下的随记,就着月光,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几行字。

  以前,我以为行侠仗义,是话本里写的,一个人,一把剑,一身夜行衣,孤身走暗巷。

  是刀光剑影,是快意恩仇。

  我以为江湖,就是以我手中之剑,去斩尽世间不平。

  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人守护的江湖,是如此的温暖。

  他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稳稳地立在那里。

  他从不干涉我这只小鸟想要飞向何方,也不计较我会不会偶尔莽撞地撞上树枝。

  他只是在我身后,为我撑开一片巨大的华盖,替我遮蔽了所有我看不见的狂风,我躲不过的暴雨。

  他让我可以安心地,自由地,去做我想做的“侠客”。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我写完最后四个字,轻轻合上了本子,心里一片安宁与甜蜜。

  只是,那时的我,终究还是太天真。

  我只看到了他为我撑起的那片天空,却从未想过,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它的根,究竟要扎入地下多深,多广,多黑暗的泥土里。

  我更不知道,他能如此轻易地调动官府,平息一场风波,其背后所代表的身份与力量,远非一个普通的归隐山林的翩翩公子那么简单。

  这份温暖守护的浓荫之下,早已埋下了,风暴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