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琴心弈趣,红尘初课-《南屏旧梦》

  山风见证了我们的重逢,也吹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的薄雾。

  那一夜,我几乎未眠。

  并非辗转反侧,而是前所未有的心安。师父特许我在竹苑暂住一晚,说是方便照顾苏世安。我知晓,这不过是师父心疼我的说辞。她老人家,终究是舍不得我再受那相思之苦。

  苏世安确实是累坏了。自京城星夜兼程而来,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他只与我说了几句路上的情形,便沉沉睡去。我守在榻边,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

  瘦了,真的瘦了。

  那清隽的轮廓下,透着一股洗不去的疲惫。我伸出手,想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指尖却在离他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我怕惊醒他的梦。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光痕,我才恍然回神。

  他回来了。

  这个人,以后就是我的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甜得发腻的涟漪。

  第二日清晨,我是在一阵清越的琴声中醒来的。

  那琴声,不似我平日在观中听到的那般清冷肃穆,它温润、平和,像山间潺潺的溪流,又像拂过松梢的微风,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循声而去,穿过庭院,便见竹苑深处那间临水的屋子,竹帘半卷。

  他已换下那身染了风尘的衣衫,着了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正静静地跪坐在那张他最爱的古琴前。

  晨光熹微,透过竹帘,化作一道道柔和的光束,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香炉里升起一缕极细的青烟,盘旋而上,又缓缓散开,满室都是清雅的檀香。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指下的琴音戛然而生,抬眸望来。

  那双眼睛,经过一夜的休整,洗去了疲惫,只剩下清澈和温柔,像是蕴着一汪春水。

  “醒了?”他朝我微笑,“过来。”

  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我这双手,握惯了三尺青锋,使得动沉重的铁锅,却从未碰过这般风雅的东西。那张古琴,琴身是深沉的褐色,历经岁月,泛着温润的光泽,十三枚白玉徽点缀其上,宛如夜空中的寒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自有一股高华清贵的气度,让我自惭形秽。

  “我……我不会这个。”我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局促。

  行侠仗义,我行。舞刀弄剑,我行。可抚琴……这简直比让我去背一百遍《道德经》还要难。

  苏世安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教你。”他说。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便站起身,绕过琴案,走到了我的身后。

  然后,他俯下身。

  我整个人,瞬间被笼罩在他清冽的气息里。那气息,混着淡淡的檀香和竹叶的清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呼吸,让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然后便如擂鼓。

  他的胸膛,几乎贴住了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料的质感,和他身体传来的温热。

  我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伸出双手,从我身侧环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指骨修长有力,恰好能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然被掌控的感觉。

  “放松。”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在我的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让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琴为心音,心乱则音杂。”

  他说着,引导着我的双手,放在了琴弦的正确位置上。

  冰凉的琴弦,与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形成了鲜明无比的对比。我的脑子,早已成了一锅沸腾的粥,什么心音,什么音杂,全然听不进去了。

  我的所有感官,都被他占据了。

  我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就在我的背后,一下,又一下。我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我能感觉到,他微凉的发丝,偶尔会轻轻擦过我的脸颊。

  “这是散音。”

  他带着我的右手,用食指轻轻勾起一根琴弦,又放开。

  “嗡——”

  一声沉厚悠长的声音响起,仿佛是从大地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古朴苍茫的意味。

  “沉厚如大地。”他低声解说。

  接着,他又引导着我的左手,用拇指按住某一处徽位,右手再次拨弦。

  “叮——”

  音色陡然一变,变得清亮婉转,如珠落玉盘,又好似有人在低声细语。

  “这是按音,婉转如人语。”

  最后,他引着我的左手,用指尖在弦上极轻微地一点,右手同时拨动。

  “泠——”

  一声清越空灵的声音飘然而出,不染尘埃,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清冷而悠扬。

  “这是泛音,清冷如天籁。”

  每一个音,都伴随着他的讲解和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竭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七根琴弦上,可脑海里盘旋的,全是他低沉的嗓音,和他包围着我的、无处不在的气息。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那细微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背脊,一下下传导到我的心尖上。

  或许是太过分心,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用力过猛,指甲划过几根琴弦。

  “铮——!!!”

  一串无比刺耳、如同金石相击的杂音,猛地划破了满室的静谧。

  我吓了一大跳,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滚烫,一直红到了耳根。

  完了,我把这么好的琴,弹成了破锣。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正懊恼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那笑声,透过他的胸膛,震动着我的后背,让我本就发烫的脸颊,更是烧得厉害。

  我恼羞成怒,正要回头瞪他。

  “无妨。”他却先一步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尽的笑意,“初学皆是如此。”

  他顿了顿,重新握住我那只蜷缩起来的手,用一种带着几分玩味的语气说道:“微儿可知,你方才这一声,虽不成曲调,倒有几分‘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锐气。很像你。”

  我愣住了。

  我本以为他会说我粗鲁,说我糟蹋了这把好琴。却不想,他竟能从那一串噪音里,听出这般意境来。

  我心里的那点窘迫和恼怒,瞬间就被他这句话给抚平了。

  他总是这样,总能用最温柔的方式,化解我所有的不安和狼狈。

  “来,”他重新将我的手放回琴弦上,握得更紧了些,声音也愈发柔和,“我们慢一些,不急。”

  那一刻,晨光正好。

  我看着他覆在我手上的那只手,忽然觉得,学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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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阳光没了清晨的凉意,变得暖洋洋的。

  苏世安说,久坐伤身,邀我去庭院中手谈一局。

  我顿时来了兴致。

  这一年,我可没闲着。除了练剑,我将师父藏经阁里那些关于棋谱的孤本,都翻了个遍。虽说无人对弈,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但总觉得棋力定然大有长进。

  今日,定要一雪前耻!

  石桌上,黑白棋子泾渭分明。

  我摩拳擦掌,执了白子,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苏世安看着我这模样,只是莞尔,执黑先行。

  棋局一开,我便悔了。

  我那点所谓的长进,在他面前,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不堪一击。

  我以为我布下的局天衣无缝,他只随手一子,便在我那看似坚固的阵地上撕开一道口子。我以为我设下的陷阱精妙绝伦,他却视若无睹,绕道而行,反手便将我的一条大龙给围了起来。

  他落子从容,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时而还会端起茶杯,品一口我新泡的雨前龙井。

  而我,早已是额角冒汗,绞尽脑汁。

  不过半个时辰,我的白子便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棋盘上到处都是残兵败将,惨不忍睹。

  眼看着又要全盘皆输,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我伸出手指,捏起一颗刚被他吃掉的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拍在了棋盘上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嘴里还振振有词:“哎呀,你看错了,我方才走的是这里!”

  这招“悔棋”,我从前常用,百试不爽。

  可这一次,我的手刚落下,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给按住了。

  苏一世安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一手按着我的手背,一手撑着下颌,好笑地看着我。

  “又想耍赖?”他眼角眉梢都含着一丝戏谑。

  “我没有!”我梗着脖子,死不承认,“我就是走错了,想换一步,不行吗?”

  “总是这般悔棋,有何趣味?”他非但不松手,反而加重了几分力道,让我动弹不得,“不若,我们添些彩头。”

  “彩头?”我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彩头?”

  “嗯……”苏世安慢条斯理地拖长了声音,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回到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像是藏着狡黠的星光,“这样吧,若你此番能在我手下撑过一百五十手,而不投子认负……”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我的胃口。

  “我便应你一件事。”

  我眼睛一亮。

  “只要不违背道义,不伤天害理,任何事,皆可。”

  任何事!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让我瞬间热血沸腾。我可以让他带我去江南看烟雨,可以让他教我画最美的山水,甚至……甚至可以让他……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那……那要是我输了呢?”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苏世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好看的弧度。

  “若你输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便罚你,为我亲手做一道点心,如何?”

  做点心?

  我愣住了。

  我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了不得的惩罚。没想到,只是做一道点心。

  这算什么惩罚?这分明是……

  我看着他眼中那藏不住的温柔和期待,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好!”我一口应下,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一言为定!”

  赌约既成,棋局再开。

  我收起了所有的小心思,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我不再想着耍赖,不再想着投机取巧。我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一方小小的棋盘,和那纵横交错的十九道线。

  我将这一年来所学,尽数施展出来。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每一子,都竭尽全力。

  我仿佛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打一场仗。

  苏世安也收起了方才的闲适,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他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偶尔也会蹙眉长思。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伐之气渐浓。

  我前所未有地投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我甚至能从那冰冷的棋子中,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一百手,一百二十手,一百四十手……

  我咬着牙,死死地守着我最后一块阵地。那是一条被围困的大龙,苟延残喘,却是我最后的希望。

  只要它能活下来,我就能撑过一百五十手!

  第一百四十八手,我落下白子,为大龙做出了最后一个眼。

  成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苏世安只是静静地看了棋盘片刻,然后,拈起一颗黑子。

  “啪。”

  一声轻响。

  那颗黑子,落在了我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个我以为绝对安全的角落。

  那一子落下,仿佛是启动了某个早就埋伏好的机关。我整条大龙的生路,瞬间被断得干干净净。

  我那片看似坚固的阵地,顷刻间土崩瓦解。

  棋盘上,再无我白子半分生机。

  第一百四十九手。

  就差一步。

  我看着那颗致命的黑子,整个人都傻了。

  半晌,我发出一声不甘的哀嚎,猛地趴在了石桌上,将满盘的棋子都搅乱了。

  “啊——!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我懊恼得想用头去撞那冰凉的石桌。

  头顶,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

  一只手,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落在了我的发顶,揉了揉。

  “棋艺确有长进,虽败犹荣。”

  苏世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我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愤愤地瞪着他。他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好看。

  “点心……”他看着我懊恼的样子,心情似乎极好,“我便期待着了。”

  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的那点不甘和懊恼,不知不觉就散了。

  输了就输了吧。

  给他做点心,好像……也挺不错的。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好到让我觉得,过去那一年漫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