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雨歇南屏,心待归期-《南屏旧梦》

  我是如何回到清心观的,记忆已然模糊。

  我只记得,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长,仿佛走了一生一世。那封被雨水和泪水浸透的信,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贴着胸口,成了我身体里唯一的热源。

  道袍湿得能拧出水来,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枷锁。泥水从鞋袜的缝隙里渗进来,冰冷刺骨,可我浑然不觉。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封信上的字,和他最后那句“待我”。

  推开观门时,正好撞见了要去收衣服的清云师姐。

  她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如同水鬼般的模样,惊得手里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初真!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我只是摇了摇头,绕过她,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自己的房间。

  清云师姐很快就追了进来,她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什么都没再问。她只是默默地找出我干净的道袍,又拧了滚烫的巾子给我擦脸,最后端来一碗辛辣滚烫的姜汤,不由分说地盯着我喝了下去。

  那股火辣辣的暖流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我冻得麻木的四肢,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谢谢师姐。”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磨了砂的石头。

  她叹了口气,收拾好碗筷,临走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少有的复杂情绪。“……歇着吧。”

  我没有歇着。

  我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却依旧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渐渐停歇的雨。

  雨后的南屏山,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一切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可我心里的那场瓢泼大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摊开那封已经有些风干变皱的信,又一次贪婪地看着上面的字迹。然后,我拿出那枚银哨,用袖口一点一点,将上面的水渍擦干。

  我将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仿佛它们是能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两扇小窗。

  我没有哭。

  眼泪,似乎在竹苑门前就已经流干了。此刻的我,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情绪的木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空洞。

  天色,由铅灰转为靛青,再渐渐被墨色吞噬。

  房门被轻轻叩响时,我才从这漫长的失神中惊醒。

  是师父。

  她端着一碗清香四溢的安神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茶碗放在我的桌上。她的目光,扫过那封信和那枚银哨,最后落在我身上,平静得像一汪古井。

  “师父……”我站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有些清瘦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那温度,仿佛能驱散我心底最后一丝寒意。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心乱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低下头,咬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那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

  “世间万物,聚散无常,如云卷云舒,乃自然之理。”她看着窗外的夜色,语气淡然,“执着于相,徒生烦恼。今日他在此,你心欢喜;明日他远行,你心悲苦。你的喜与悲,皆系于一人之聚散,这便是执念。”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这些道理,我都在经书上读过,可从未觉得与自己有何相干。

  “可是师父,我们说好了的,‘明天见’……”

  “痴儿。”师父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怜悯与温柔,“山有约定,云无常形。人亦如此。他有他的身不由己,你有你的修行功课。”

  她顿了顿,将那碗安神茶推到我面前,继续说道:“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将心安放在等待的本身,而非等待的结果,那这等待,便不再是煎熬。”

  “静心等待,亦是修行。”

  静心等待,亦是修行……

  我怔怔地咀嚼着这句话,似懂非懂。我只知道,我现在满心满脑,都是离别的苦楚和等待的煎熬。什么云卷云舒,什么心若不动,于我而言,都太过遥远,太过虚无。

  我做不到。

  可看着师父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我还是端起茶碗,将那温热的茶水一口饮尽,然后低声应道:

  “弟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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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在这“知道了”三个字里,一天天地滑了过去。

  秋日的最后一丝暖意被西风带走,山里的枫叶红了又落,清心观的银杏树下铺满了金黄的地毯。转眼,便到了立冬。

  南屏山,还是那座南屏山。

  可在我眼里,一切都变了。

  我依旧会下山,依旧会去那些我们曾一同走过的地方。

  只是,那条通往竹苑的小路,我再也没敢踏足。我怕看见那扇紧闭的门,怕那份死寂,会将我好不容易才用信纸和银哨糊起来的心,再次击得粉碎。

  我去了溪边。

  那块我们曾并肩坐过的青石,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溪水也不再是夏日里那般欢快地流淌,变得迟缓而滞涩,有些浅滩的地方,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脆冰。

  我伸手触碰那冰面,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就好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去了山间的亭子。

  亭子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风中,只是那亭柱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倚靠的温暖的肩膀。我学着他的样子,靠着柱子坐下,从怀里掏出一颗松子糖,慢慢地含在嘴里。

  糖很甜,可我的心里,却泛着一丝丝的苦。

  我甚至还鬼使神差地爬上了那晚看萤火的山坡。

  萤火自然是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坡枯黄的草,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我站在那里,想起那个夜晚,他握着我的手,在草丛中追逐流光,想起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想起他那句“此心唯系于你”。

  风一吹,眼睛就酸了。

  我开始习惯性地等待。

  每次在观里洒扫,听到山下传来隐约的马蹄声,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手里的扫帚也会瞬间停下,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

  可每一次,那马蹄声都只是路过的商贩,或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每一次的希望燃起,又每一次地被冷风吹熄。

  那封信,被我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和那幅他为我画的肖像一起,压在了枕头底下。每晚睡前,我都会将它们拿出来,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

  信上的字迹,我早已烂熟于心。画上的我,笑得那般无忧无虑,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烦恼。

  看着画里的自己,我总觉得,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枚银哨,被我用红绳重新穿好,贴身戴着。夜深人静时,我曾无数次将它举到唇边,想试着吹响那约定的三长一短的哨声。

  可每一次,我都只是将它冰冷的哨口贴在嘴唇上,感受着那份金属的凉意,却始终不敢吹出半点声音。

  我怕。

  我怕吹响了,山谷里只有我自己的回音。

  那种彻骨的失望,我想,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脑子被这些胡思乱想填满,我开始逼着自己忙起来。

  师父说,静心等待亦是修行。可我这颗心,野马似的,根本静不下来。既然静不下来,那就让它跑起来,跑到累了,或许就能停下了。

  我开始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起床练功。

  以前觉得枯燥无比的剑法招式,如今却成了我唯一的发泄口。每一剑刺出,每一式挥洒,都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道袍,身体累到极致,心里的那份空洞和焦躁,似乎就能暂时被填满一些。

  “勤修武艺,善自珍摄,勿以儿戏怠慢其身。”

  这是他在信里对我说的。

  我做到了。

  早课晚课,我也不再打瞌睡,而是真的开始去研读那些晦涩的道经。我试图从那些“道可道,非常道”的经文里,寻找到师父所说的“心若不动”的答案。

  虽然大部分时候,依旧是看得云里雾里,但至少,当我沉浸在那些玄之又玄的文字里时,我可以暂时忘记等待的煎熬。

  清心观里的师姐妹们都说,初真师妹自那场大雨后,像是变了个人。话少了,笑容也少了,不再像以前那般跳脱顽皮,眉宇间,竟多了几分她们看不懂的沉静。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都没变。

  我只是将那个鲜活跳脱的我,连同那个夏日所有的美好,一起打包,藏在了心底最深最软的地方。等着那个人回来,亲手将它打开。

  那天,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

  我独自一人,站在了南屏桥上,眺望着远方被落日染成一片瑰丽金红的天际。

  冷风从山谷间呼啸而过,吹起我宽大的道袍,吹乱了我鬓边的发丝。我的身影,在长长的桥面上,被拉成一道孤单的剪影。

  可我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我从怀中拿出那枚银哨,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掌心。我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的云纹,眼神追随着那最后一抹即将沉入山峦的余晖。

  有思念,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坚定的等待。

  南屏风起,拂散了夏末流萤,却拂不去心底生根的盼。

  她不知他此去几载,只信山月有时,人必有归。

  却未料,命运的齿轮早已暗转,无声无息间,红尘已改。

  【第一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