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丹青入卷,心石相赠-《南屏旧梦》

  自打从那个萤火飞舞的山谷回来,我的生活乱了。

  每日晨起练剑,我提着那把跟了我十年的木剑,明明该使一招“清风徐来”,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晚他掌心的温度,结果手一软,剑招使得歪歪扭扭,像在晒谷场上赶鸭子。

  清云师姐站在一旁,脸黑得像忘了放油的锅底。

  “初真!”她忍无可忍地用拂尘敲了敲我的手腕,“你的心,是被后山的野狐狸叼走了吗?”

  我嘿嘿傻笑,不敢言语。

  何止是心,我的魂儿都快跟着姓苏的跑了。

  午后诵经,我跪在蒲团上,手里盘着念珠,嘴里念着《清心经》。可念着念着,“清心为治本”就变成了“卿心为治本”,满脑子都是他低头看我时,眼里的那片深潭。

  结果一走神,手里的念珠“哗啦”一声散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静仪师太就在主位上闭目打坐,她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是淡淡道:“初真,静心。心若不静,珠散人乱。”

  我羞愧地低下头,一张脸烧得通红,心里把苏世安那个“妖孽”骂了千百遍。

  最离谱的是用饭的时候。观里的饭食一向清淡,一碗白粥,一碟青菜,几块豆腐。可我竟能对着那碗清可见底的白粥,想起他温润如玉的模样,然后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脸。

  清雨那个小丫头捧着碗,好奇地凑过来看我:“初真师姐,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今天后厨的粥太烫了吗?”

  我差点没被一口粥给呛死。

  我的反常,像是在平静的清心观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人人都能看见那圈涟漪。师姐师妹们看我的眼神都带了点探究,唯有师父,依旧如常,只是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会比平时多停留那么一瞬,深邃得让我心慌。

  我就这样在甜蜜的煎熬里,过了好几日。

  直到那天下午,我一如既往在观里晒药材,突然有个穿着一身利落短打的男人找到了我,他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他言简意赅地递过来一个东西:“初真道长,这是我家公子托我转交的。”

  我愣住了。

  “你家公子是?”

  他并不答话,只是将东西往我手里一塞,便一抱拳,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山林里。那身法,快得惊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苏世安身边,原来不是只有书童,还有这等身怀绝技的护卫。我竟从未察觉。

  我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卷起来的素白纸条,用一根细细的青色丝线系着,旁边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

  我的心,瞬间就“咚咚”地擂起了鼓。

  我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飞快地跑回自己房间,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先是解开了那个小布包。

  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四五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做得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像一块块琥珀。

  我又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根丝线,展开了纸条。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笔锋清隽飘逸,是我熟悉无比的字迹。

  “午後溪边,有物相赠。”

  没有署名,可我知道是他。除了他,再不会有别人。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午後溪边,有物相赠……他又要送我什么?

  我心里像揣了十几只兔子,横冲直撞,又紧张又期待。我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夹进了我之前最爱的《江湖奇侠传》里。

  至于那几块桂花糖,我犹豫了一下,揣着去了清雨的房间。

  小丫头正在为抄不完的经文愁眉苦脸,看见我,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师姐”。

  我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块糖递给她:“喏,给你,吃了提提神。”

  她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写字了,剥开油纸就塞了一块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哇,好甜!师姐你哪来的?山下买的吗?”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前几日下山行侠仗义,顺手救了个卖糖老伯,他非要送我的。”

  清雨信以为真,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心里却在疯狂念叨:阿弥陀佛,道祖慈悲,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不算……我这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免得她到处嚷嚷。

  我自己也剥了一块含在嘴里。

  桂花的清香混着饴糖的甜糯,在舌尖上化开。嗯,确实很甜,肯定比清雨的那颗还要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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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阳光,正好。

  我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连平日里随便一挽的发髻,都对着铜镜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番。临出门前,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颊微红、眼含期待的小道姑,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这是怎么了?女为悦己者容?

  我赶紧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嘴里念着“色即是空”,脚步却一点没慢,飞也似地奔向了后山那条我们曾经一起喂过马的小溪。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外罩一件鸦青色的薄袍,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溪边的一棵老榕树下,仿佛与这山水融为了一体。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你来了。”他说。

  “嗯。”我走到他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我这才发现,他身边不仅摆着一套小巧的茶具,旁边还支着一个画架,上面铺着雪白的宣纸,旁边的石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我好奇地问:“你这是……要画山水?”

  苏世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我精心梳理过的发髻,到我微微泛红的脸颊,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摇了摇头,声音温润得像被溪水洗过的暖玉。

  “终日见南屏山色,却觉不及眼前人灵动。”他微微一顿,看着我,眼神专注而认真,“不知苏某可否唐突,为姑娘描摹一幅小像?”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给他画一幅小像?

  我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热气直冲天灵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语无伦次地摆着手:“我……我有什么好画的……就是个,就是个小道姑……”

  “在我眼中,不是。”他轻声说,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温柔,“姑娘不必刻意,就像平时那样便好。看看鱼,或是看看天,都可以。”

  他的话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些。

  我还能怎么办?我根本拒绝不了他。

  我只好依言走到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手脚僵硬得像个木头人。我不敢看他,只能强迫自己去看溪水里那些自由自在的游鱼。

  可我的心,根本不在鱼身上。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羽毛,一下一下,轻轻地拂过我的眉眼,我的鼻尖,我的唇角。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又流逝得极快。

  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溪流声,清脆的鸟鸣声,还有……画笔在宣纸上摩擦时,那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是有魔力,一点一点抚平了我心里的紧张和慌乱。

  我渐渐地放松下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我的道袍上,落在我的发梢上,暖洋洋的。微风拂过,吹起我额前的碎发,痒痒的。

  我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朝他看去。

  他正站在画架前,一手负后,一手执笔。神情专注得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眼前的那方画纸。他的眉眼是那么柔和,落笔的动作却又是那么的坚定。

  他的目光在我和画纸之间流转,每看我一眼,眼底的温柔便会加深一分。

  我看着他,竟然有些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角扬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好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交答卷的学生一样,紧张地站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凑过去。

  只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

  画上的,确实是我。

  那不是工笔细描,巨细无遗的画法。而是寥寥数笔,写意传神。

  画中的我,正侧身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水里的游鱼,又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害羞。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明亮,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风吹起,连带着宽大的道袍下摆,都仿佛在轻轻扬动。

  整个人,灵动得像是要从画里跳出来一样。

  而在画卷的留白处,还提了一行清隽的小字:

  “南屏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我的心,被这十个字,狠狠地撞了一下。

  佳人……他竟说我是佳人。

  我看着画里的那个女孩,她那么鲜活,那么明亮,带着我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现过的光彩。

  “这……这真的是我吗?”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自然是你。”苏世安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看着那幅画,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是我眼中的你。”

  他眼中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又是惊喜,又是感动,鼻子一酸,眼眶竟有些发热。我爱不释手地看着那幅画,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苏世安将画小心翼翼地取下,待墨迹干透,细细地卷好,用一根备好的丝带系上,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

  “聊表心意,望姑娘不弃。”

  我紧紧地攥着画卷,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他送了我如此珍贵的礼物,我……我该回赠他些什么呢?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除了几张画符用的黄纸,什么都没有。

  我急得有些脸红。

  忽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温润冰凉的物体。

  是那块鹅卵石。

  就是上次林宝珠走后,我在溪边遇见他时,无意中捡到的。因见它颜色温润,后来我叫观里的陈伯教我尝试雕刻个小葫芦,葫芦葫芦,福禄福禄的好寓意,陈伯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雕刻师,后来因为生意上与人结仇,没法在镇上呆了,便来了观里帮忙修缮那些房屋和道观里的真人像,以此赚取点生活费。

  小葫芦一直被我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沾染了我的体温,此刻正温温热热。

  我几乎是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把它掏了出来。

  那块因被我雕刻的不怎么光滑的小石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涨红了脸,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把那块石头往他手心里一塞。

  “这个……送给你。”我的声音细若蚊蚋,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虽然没你的画好……也不值钱……但是,但是它是我雕的!”

  说完,我自己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世安却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块还没有雕刻光滑的小石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要嫌弃,准备把手缩回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收紧了五指,将那块小石头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却无比灼热的情绪。

  他对着我,郑重其事地,一字一句道:

  “在我眼中,此物,重于千金。”

  他说,此物,重于千金。

  我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摆了。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被抽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他深邃如星海的眼眸,和我掌心滚烫的脉搏。那块被我体温捂热的小石头,此刻在他掌中,仿佛成了一块烙铁,将他手心的温度,隔着空气,一路烫到了我的心尖上。

  我活了十六年,头一回知道,原来一块破石头,也可以千金之重。

  也头一回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真的可以让人溺毙。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看着他将那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放好。那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