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里不产萝卜,产缘分-《南屏旧梦》

  那碗斋饭的后劲儿,比师父罚我抄一百遍《清静经》还大。

  林宝珠,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蔫儿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卯时,她顶着一对兔子似的红眼睛出现在早课的蒲团上时,我差点以为观里进了妖怪。清云师姐领着我们念经,她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脑袋一点一点,钓了好几次鱼,要不是她那个叫小翠的丫鬟在后面悄悄掐了她一把,我估计她能直接睡倒在三清祖师爷的脚底下。

  我算是看明白了。

  “忍”这门功课,她修得是真差劲。

  可师父的规矩,那就是铁打的。早课结束,便是劳作。我们清心观上下,从师父到刚会走路的小师妹,没一个吃闲饭的。

  林大小姐的第一个活计,是扫院子。

  听起来简单吧?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直到我看见她拿着那把比她还高的竹扫帚,站在院子中央,一脸的茫然和无措。那模样,不像是来扫地的,倒像是被押赴刑场的。

  她学着清雨师妹的样子,把扫帚挥舞起来。

  好家伙。

  那一下,尘土飞扬,落叶漫天,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呛得我和几个师妹连连后退,咳嗽声此起彼伏。

  扫把在她手里不像扫把,倒像根搅动乾坤的棍子。她自己也被呛得涕泪横流,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仪态全无。

  “咳咳……林、林师姐,”清雨被呛得小脸通红,好心提醒她,“扫地……扫地是要往下使劲儿,不是往天上扬……”

  林宝珠一张俏脸涨成了猪肝色,也不知是给呛的,还是给羞的。她丢了扫帚,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我们,仿佛我们才是那漫天灰尘的罪魁祸首。

  我不耐烦了,三两步走过去,从她手里夺过扫帚。

  “看好了,”我没好气地说,“手腕放低,腰发力,贴着地面,这么扫!”

  我手腕一抖,扫帚“唰唰”几下,落叶和尘土便乖乖地聚成了一堆,干净利落。

  她愣愣地看着,半晌,才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字。

  扫地不行,那就去挑水。

  师父大概是觉得这活儿能磨磨她的性子。结果,她站在井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井口,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好不容易把桶扔下去了,拽上来的时候,不是把水洒了大半,就是差点把自己给一块儿带下去。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她的后领子,我们清心观就得多个投井自尽的“烈女”了。

  我把她拎到一边,跟拎小鸡崽儿似的。

  “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说,没人笑话你。”我叹了口气,这哪是来找苏世安的,这分明是来给我添堵的。

  “谁说我不行了!”她梗着脖子,嘴硬得很。

  行。你行。你最行。

  我懒得跟她掰扯,自顾自地打了两桶水,脚步稳健地往厨房走。身后,是她跟水桶搏斗的“哐当”声和她丫鬟的惊呼声。

  最要命的,是下午去菜地除草。

  师父让我带她去。我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那片菜地,可是我们观里几个月的口粮,是师姐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宝贝疙瘩。让她去,那不叫除草,那叫“毁灭性打击”。

  果不其然。

  我前脚刚指给她看,“喏,这种尖叶子的,开小黄花的,是草,得拔掉。”

  后脚,她就蹲下去,一把薅住了一棵长势喜人的……小葱。

  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

  “哎哎哎!住手!”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拍掉她的手,“那是葱!晚上炒豆腐用的!”

  她被我吓了一跳,委屈地嘟囔:“你不是说尖叶子吗?这不也是尖的?”

  “那能一样吗?你闻闻!”我把那棵可怜的小葱凑到她鼻子底下。

  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往后躲了躲。

  我又指着一排刚冒头的青菜苗,“这些,绿油油的,是我们刚种下的,你可千万别碰。”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信了她的邪。

  我转身去拔另一边的草,心里还想着,孺子可教也。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她正撅着屁股,一棵、两棵、三棵……把我们那排最整齐的青菜苗,当成杂草,薅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一边薅,还一边抱怨:“这土怎么这么脏,都沾到我的鞋上了。”

  她提起脚,让我看她那双素色的新绣鞋上沾染的泥点,那表情,比死了娘还难过。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我感觉我的忍耐,也快到头了。

  我冲过去,一把抢过她手里那把“无辜”的菜苗,气得声音都在抖:“林宝珠!你到底是来修行的,还是来拆我们观的?!”

  这是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她也懵了,看着我手里的菜苗,又看看地里那个光秃秃的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圈又红了。

  我看着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一肚子的火,“噌”地一下就灭了。

  打不得,骂不得。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跟这么个活祖宗耗着。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鸡飞狗跳的场面,几乎成了我们清心观的日常。她就像个行走的麻烦制造机,不是打翻了师姐晾的豆子,就是差点把柴房给点了。

  而我,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善后专业户”。

  她闯祸,我收场。她笨手笨脚,我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指导。

  我们俩,成了观里一道奇特的风景。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

  那天,厨房的水缸空了。我正准备去挑,林宝珠却破天荒地拦住了我。

  “我来。”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的怀疑毫不掩饰。

  她被我看得有点恼,挺了挺那没什么分量的小身板,“你看什么看?不就是两桶水吗?我练了好几天了!”

  她抢过扁担,摇摇晃晃地挑起满满两桶水。

  那两桶水,对我们来说是寻常,对她而言,却像是两座山。

  她咬着牙,脸憋得通红,一步一步,走得比乌龟还慢。

  我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多久。

  一步,两步……她的身体开始晃。

  三步,四步……扁担在她肩上开始打滑。

  就在第五步,她脚下一崴,惊呼一声,整个人朝前扑去。那两桶水失去了平衡,一左一右,眼看就要脱手,其中一桶正好朝着她的脚砸下去!

  “小心!”

  我来不及多想,脚下一点,身形如电,瞬间就到了她跟前。

  我没去扶她,而是左手一把将她纤细的腰肢揽过,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危险区域。同时右手凌空探出,使了个“探云手”的巧劲,在那水桶落地的瞬间,稳稳地抄住了桶梁。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等林宝珠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我带到了三步开外,而那两桶差点闯下大祸的水,正被我一手一个,稳稳地提在手里,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那两桶水。

  那眼神里,有惊恐,有后怕,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东西。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掂了掂手里的水桶,撇撇嘴:“逞能。”

  说完,我提着水就往厨房走,懒得再理她。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细若蚊足的声音。

  “……谢谢。”

  我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回头看她,她还愣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对我,也是对观里的任何人,说出这两个字。不是赌气,不是敷衍,是认认真真的。

  虽然别扭,但很真诚。

  我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转身继续走。

  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这大小姐,好像……也不是那么差。

  那次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她还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小姐,我也还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小道姑。但她嘴里的抱怨少了,嘴硬的次数也少了。有时候我吼她,她也只是撇撇嘴,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针锋相对。

  甚至,她开始有点……依赖我。

  除草的时候,她会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我拔什么,她就拔什么,再也没弄错过葱和草。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吃得很少,但已经能熟练地用竹筷夹起那块倔强的豆腐了。

  处暑过后,南屏山里的秋意,一天比一天浓。

  山里的夜晚,凉得像水。

  那天晚上,师父讲的《道德经》格外催眠,我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我借着上茅房,溜到了后院透气。

  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道观。虫鸣声声,显得院子愈发宁静。

  我刚找了个台阶坐下,就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

  循声望去,月光下,林宝珠正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对着月亮发呆。那背影,看着竟有几分萧索和可怜。

  我本来想当没看见,悄悄溜走。

  脚都抬起来了,却鬼使神差地,又放了下去。

  我走了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她被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眼里的警惕才放松下来。

  “你也不睡?”她问。

  “睡不着,出来数星星。”我随口胡扯。

  她没戳穿我,又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幽幽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倾诉,“规矩又多,活又累,吃得跟兔子似的,连个热水澡都得掐着点烧。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苦。”

  放以前,我肯定得怼她一句“那你回家去啊”。

  可今晚,看着她那张被山风吹得有些憔悴的小脸,我心里那根专门用来怼她的刺,忽然就软了。

  “刚来都这样。”我难得心平气和地安慰她,“我是孤儿,师太在道观门口捡到的我,小时候不懂事,天天哭着要吃肉,还把师姐给我做的素包子扔地上踩。后来被师父罚了三天不准吃饭,饿得我把掉在泥里的干馍馍都捡起来吃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挑食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像觉得我当年的糗事很有趣。

  这一笑,我们之间的那点隔阂,好像也跟着散了。

  她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她跟我抱怨师父太严厉,抱怨清云师姐像个管家婆,抱怨后山的蚊子太毒,把她咬了一身的包。

  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偶尔也吐槽几句我们观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趣事。

  比如清雨小时候为了偷吃厨房的桂花糕,结果掉进了米缸里,被师父拎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白米,像个雪人。

  我们俩就坐在那清冷的月光下,你一言我一语,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聊着聊着,她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状似不经意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

  “哎,问你个事儿。”

  “说。”

  “那个……就是那天晚上,在镇上看戏,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苏公子……”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他好像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对啊,”我点头,“他家就在道观深山的竹苑里。”

  “那……他常来你们观里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一提到苏世安,我那点犯困的瞌睡虫,瞬间就跑光了。

  我的眼睛,肯定亮了。

  “他是男子,怎么会能常来道姑观呢!”我的话匣子,比她刚才开得还大,“但是苏公子人可好了!他学问可大了,他还教我下棋,虽然我老是悔棋,他也不生气。”

  “他还带我去他家看书,他那个书房,比我们藏经阁的书还多!他还说,‘水之道’,在于顺势而为,而非强行对抗,就像我练剑一样……”

  我滔滔不绝,把苏世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说起他温和的笑容,说起他讲道理时耐心又清晰的模样,说起他在竹林里抚琴时,连鸟儿都会落下来听。

  我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对面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正在月光下悄然变化。

  等我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口水的时候,才发现她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最开始,是一种试探和打量。

  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变成了惊讶和了然。

  而现在,那双总是带着点娇蛮和任性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失落。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释然。

  她就那么看了我半晌,然后,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声里,没有了算计,也没有了嫉妒。

  “瞧把你美的。”她哼了一声,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气说道。

  那语气,不带刺,也不疏离,反而像……像我那几个师姐,在看我犯傻时,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调侃。

  我愣住了。

  我有点不明白。

  她费了这么大劲儿,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吃苦受罪,不就是为了苏公子吗?

  怎么现在听我说起他,她反倒是这副模样?

  林宝珠,虽然娇气、任性,但她不傻。恰恰相反,她比谁都精明。

  她或许只是从我那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和崇拜里,看明白了什么。

  她看明白了,我对苏世安的那份心思,不是镇上那些姑娘们,因为惊鸿一瞥的样貌和气度,就生出的肤浅爱慕。那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一点一滴的教导和陪伴中,悄悄生根发芽的,最真挚的东西。

  而她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份真挚面前,或许真的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没有点破我,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行了,星星数完了,回去睡觉。”她打了个哈欠,朝我摆摆手,“明天还得早起念经呢,烦死了。”

  她转身往客房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月光下,她的嘴角,似乎还挂着那一丝调侃的笑意。

  那笑容里,好像还有一点……羡慕?

  我坐在原地,挠了挠头,还是没想明白。

  但我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那堵用金银珠宝和大小姐脾气砌起来的墙,好像“哗啦啦”地,自己倒了。

  我和她,再也不是什么情敌。

  倒更像是……一对共同“受苦受难”,不得不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的……道友?

  嗯,这个词,好像还挺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