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篝火下的裁决-《荒石镇》

  篝火在广场中央熊熊燃烧,干燥的木材发出欢快又带着悲怆意味的噼啪声,跃动的火舌驱散了部分夜寒,也将围坐人群脸庞上的疲惫、悲伤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映照得清清楚楚。空气中混杂着烤麦饼的焦香、大锅炖煮肉汤的热气,以及那顽固地萦绕不散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息。低语声、压抑的啜泣、沉重的叹息,与火焰的燃烧声交织,构成胜利后复杂而真实的底色。

  德索莱特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他用双手、更用信念参与缔造的场景。那枚从霍姆男爵手指上撸下的蓝宝石戒指,在他指间无意识地转动,冰凉的金属触感时刻提醒着他权力、责任与即将到来的决断。阿尔德里克魁梧的身影从囚笼方向出现,他身后,两名民兵押解着被粗重铁链锁住的霍姆男爵,步履蹒跚地走向篝火映照下的中央空地。

  人群的骚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般扩散。低语声骤停,无数道目光——饱含仇恨、愤怒、好奇,乃至一丝残留的畏惧——齐刷刷钉在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身上。男爵华丽的袍服早已破烂污浊,肥胖的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惊恐与屈辱交织的惨白。他试图挺直身躯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锁链的冰冷沉重与周围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让他不由自主地佝偻颤抖。

  德索莱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跃动的火光之中。他的身影在篝火映衬下显得异常挺拔坚定。无需呼喊,仅仅是他走向中央的动作,便汇聚了所有的视线。阿尔德里克沉默地站到他身侧稍后,如同守护山峦。埃莉诺也从政务所方向走来,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秩序之章》,她的出现,为这充满原始情绪的场景注入一股理性的清流。

  “荒石镇的居民们,”德索莱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火焰噼啪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扞卫家园的战争。我们失去了亲人、朋友、战友。”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老艾隆空洞的眼神,看到了许多带伤者脸上的隐忍。“我们浴血奋战,并非为了掠夺,而是为了守护我们亲手引来的清泉、筑起的围墙、建立的秩序,守护我们脚下这片得以安身立命的土地。”

  他的话语引起了深沉的共鸣,人群中响起一片低沉的应和。

  “现在,战争的发动者,霍姆男爵,就站在这里。”德索莱特指向那颤抖的俘虏,“依照旧时代的惯例,或许我们可以简单地处决他,用鲜血祭奠亡魂。但那样做,我们与那些只凭强权说话、肆意践踏生命的旧贵族,又有何区别?”

  人群安静下来,部分人脸上露出不解,尤其是那些失去至亲者,眼中复仇的火焰仍在燃烧。

  “我们荒石镇,立足于《基本公约》!公约的核心,是法律,是秩序,是公正!无论身份贵贱,触犯法律,就必须接受审判与制裁!”德索莱特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今天,在这里,就在这象征着我们团结与新生的篝火旁,我们将以我们自己的法律,审判他!”

  他转向埃莉诺,微微颔首。

  埃莉诺上前一步,将《秩序之章》摊开在临时搬来的木桌上。书页在篝火光晕下,似乎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光。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霍姆男爵,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仇敌,更像是在审视一个偏离正轨的符号。

  “霍姆男爵,”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冰泉流淌,“你被指控犯下以下罪行:第一,武装侵略受《荒石镇基本公约》保护的定居点,即‘侵略罪’;第二,在侵略过程中,指挥并纵容部下,造成十七名荒石镇居民死亡,三十余人受伤,犯下‘谋杀罪’与‘故意伤害罪’;第三,多次派遣使者,以武力相威胁,进行敲诈勒索,破坏本镇秩序,犯下‘胁迫罪’与‘扰乱秩序罪’。你对这些指控,有何辩解?”

  霍姆男爵张了张嘴,想抬出贵族特权,想斥责这群“贱民”的无礼,但在德索莱特冰冷的注视、阿尔德里克如山的气势,以及周围无数道仇恨目光的包围下,他最终只是色厉内荏地嘶声道:“我……我是王国册封的贵族!这片土地……我有权管辖!你们是叛乱!是匪徒!”

  “你的管辖权,并未得到荒石镇居民的认可。”埃莉诺毫不留情地驳斥,“至于叛乱与否,在你悍然发动攻击、造成死伤的那一刻起,性质已然明确。根据公约,自卫反击是我们的神圣权利。你的贵族身份,不能成为你发动战争和屠杀的豁免牌。”

  这时,老艾隆猛地站了起来。他手中紧紧攥着那顶染血的皮帽,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如破锣:“那我儿子呢!他才二十岁!他只是想保护这个家!他有什么罪?!你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啊!”老人的悲鸣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瞬间点燃了更多失去亲眷者的悲痛与怒火。

  “杀了他!”

  “以血还血!”

  人群骚动起来,复仇的呼声迭起。

  霍姆男爵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肃静!”德索莱特猛地喝道,声如惊雷,暂时压下了骚动。他看向激动的人群,目光沉痛而坚定:“我理解大家的愤怒和悲痛!我的心同样如同被烈火灼烧!但是,如果我们今天在这里,仅仅因为愤怒就动用私刑,那我们呕心沥血建立的法律,我们孜孜以求的秩序,就将化为乌有!我们与我们誓要反抗的暴政,又有何本质区别?”

  他走到老艾隆身边,扶住老人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力量:“艾隆大叔,失去亲人的剜心之痛,无法用更多的死亡来填补。我们能做的,是让罪魁祸首受到公正的审判,是用我们亲手制定的规则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是让他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人都看到,在荒石镇,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才是对逝去亲人最好的告慰,也是对我们共同未来最坚实的保障!”

  老艾隆看着德索莱特的眼睛,那里面有深切的悲伤,有压抑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信念与对这片土地深沉的责任。老人最终颓然地坐了回去,将脸深深埋进手中的帽子里,肩膀剧烈耸动,不再嘶喊。

  德索莱特重新看向埃莉诺,示意继续。

  埃莉诺开始陈述证据:被俘士兵关于男爵下令进攻的口供记录,记载男爵使者威胁言论的文书,以及那冰冷残酷的伤亡数字。每一条证据,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男爵心上,也敲打在众人的理智上。当他念出阵亡者名单时,每一个名字落下,都让篝火旁的气氛凝重一分。

  指控与举证完毕。埃莉诺看向德索莱特、阿尔德里克,以及几位被临时推举出来的居民代表。他们进行了短暂的合议。

  最终,埃莉诺代表众人,宣读了判决。

  “经审理,霍姆男爵所犯‘侵略罪’、‘谋杀罪’、‘故意伤害罪’、‘胁迫罪’、‘扰乱秩序罪’等多项罪名成立。依据《荒石镇基本公约》及相关战时法令,判决如下:”

  全场寂静,唯余火焰燃烧的猎猎声响。

  “一,霍姆男爵需对其侵略行为所造成的全部损失进行赔偿。赔偿包括:支付所有阵亡者家属抚恤金,承担所有伤者治疗费用及后续生活补助,赔偿城镇设施损毁及战争物资消耗。具体数额由内政部门核算后,以其个人财产及领地税收优先支付。”

  “二,在赔偿未完全履行前,霍姆男爵将被羁押于本镇设立的拘禁所,剥夺其人身自由。其基本生活待遇将依律保障,但需参与力所能及的劳动以抵偿部分赔偿。”

  “三,此判决为终审判决。立即执行。”

  判决宣读完毕,人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没有预想中的欢呼,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释然、认同与思考的寂静。他们亲眼见证了,法律如何驯服了狂暴的愤怒,如何将复仇的冲动导入了规则的河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秩序的力量感,在许多人心中悄然滋长。

  霍姆男爵像一摊烂泥般被民兵拖了下去,他将面对的不是痛快的死亡,而是漫长的囚禁和足以令他倾家荡产的赔偿。这种惩罚,对于视财如命、看重身份荣耀的他而言,或许比死亡更屈辱难熬。

  篝火继续燃烧,气氛却悄然转变。食物开始被真正地享用,低语声不再是充满仇恨,而是带着对未来的探讨。有人开始向德索莱特举杯致意。

  “镇长,要不是您带着我们找到水、建起墙、炼出钢铁……我们根本守不住!”

  “还有埃莉诺大人的法典,阿尔德里克队长的勇武……”

  “是您,在这片不毛之地上,为我们初次铸造了家园,带来了希望啊!”

  “铸造”这个词,被不同的人反复提及,在篝火旁传递、共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一致。不知是谁首先清晰地喊出了那个称谓:“初铸者!德索莱特·“初铸者”·卡斯尔!”

  这呼声如同星火,瞬间点燃了人群的认同。初铸者!他不仅铸造了引水渠、铸造了钢铁、铸造了武器,更重要的,他为他们铸造了秩序,铸造了家园的基石,铸造了在这残酷世界里作为一个“人”而非蝼蚁活下去的尊严与希望!

  “初铸者!”

  “初铸者!”

  呼声在篝火上空汇聚,热烈而真挚。德索莱特站在火光中央,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认同与期望。他手中的“开拓者”长剑似乎也感受到这股汇聚的信念,剑格上那空白的魔晶,在火光照耀下,内部仿佛有微光流转,与他澎湃的心潮隐隐呼应。

  就在这片喧腾之中,埃莉诺却微微蹙起了秀眉,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并非因为吵闹,而是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晕眩感,仿佛空气中多了某种无形的、扰人心神的低频震颤。她不由地抬起头,望向夜空。银月艾瑟尔清辉依旧,但旁边那轮椭圆形的赤月厄里斯,在她敏锐的感知中,似乎比往常更加迫近,那暗红色的光泽,也仿佛比记忆中更深沉、更活跃了一分。

  与此同时,布兰恩拿着一块从术士黑袍残骸处找到的、微微发亮的奇异金属碎片,皱着眉头挤过人群,走向德索莱特。

  “镇长,你看看这个。”布兰恩将碎片递过来,脸上带着工程师遇到未知材料时的困惑,“摸着有点麻嗖嗖的,怪得很。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打铁太久,耳朵里老是嗡嗡响……”

  德索莱特接过那块触手温热、带着微弱能量波动的金属碎片,那奇异的麻痹感仿佛能顺着指尖渗入血液。

  篝火旁,“初铸者”的呼声还在回荡,庆祝着秩序与钢铁的胜利。但德索莱特握着这块来自未知领域的碎片,感受着埃莉诺察觉到的异样和布兰恩的不适,再望向夜空中那轮愈发不祥的赤红之月,心中了然。荒石镇刚刚用钢铁与律法赢得了生存的权利,但一个更加莫测、充满了未知力量的新领域,那由赤月牵引的、属于魔潮与奥秘的纪元,其汹涌的潮头,似乎已经拍打在了他们刚刚铸就的堤岸之上。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