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残躯砥柱(下)-《大明未亡!朕不负苍生》

  承天门,这座大明皇城最巍峨、最威严的南向正门,此刻却如同一位遍体鳞伤的巨人,在呼啸的风雪与弥漫的硝烟中沉默伫立。巨大的朱漆门扇早已在之前的爆炸和冲击中碎裂、歪斜,露出黑洞洞的门洞,仿佛巨兽被撕裂的咽喉。门楼上,象征着皇家威仪的琉璃瓦大片剥落,金碧辉煌的彩画被烟熏火燎,覆盖着厚厚的灰烬与暗红的血痂。昔日盘踞在飞檐斗拱之上的螭吻走兽,或被震落,或残缺不全,在风雪中呜咽悲鸣。

  沉重的、如同滚雷碾过冻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那是李定国麾下最核心的力量——“铁壁营”与“破阵营”的钢铁洪流,正踏着被血与火染透的御道,冲破风雪,向着皇城心脏轰然涌来!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威势,震得承天门残破的基座都在微微颤抖,簌簌落下积尘与碎冰。

  城楼之上,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守城的士兵,大多是李定国麾下最精锐的“铁卫”,他们身披沉重的磨砂玄铁重甲,如同冰冷的雕塑般钉在各自的位置。面罩下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下汹涌而来的钢铁洪流,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等待最终裁决的凝重。手中的强弓硬弩早已上弦,冰冷的箭簇闪烁着死亡的幽光,对准了城门洞的方向。他们知道,这道门,这道象征着最后尊严与希望的屏障,即将面临最残酷的考验——是迎接援军,还是迎接最后的血战?

  寒风卷着雪粒和硝烟的颗粒,如同冰冷的砂纸,狠狠刮擦着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皮肤。士兵们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冰冷的铁面罩和胡须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铁甲偶尔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锵锵”声,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凝重中——

  一阵极其突兀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通往城楼的陡峭马道下方传来。那脚步声沉重、缓慢,夹杂着金属摩擦的细碎声响,与城下那雷霆万钧的进军步伐截然不同,却瞬间攫住了所有守城“铁卫”的心神!

  “铁卫”统领,一个身材如同铁塔、面甲上留着一道深刻刀疤的汉子(张虎),猛地扭头,犀利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瞬间钉向马道入口!他覆盖着铁甲的手指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重刀刀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周围的铁卫士兵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调转目光,弩箭微微移动,森冷的杀意无声地弥漫开来!晋王严令:陛下登城期间,凡靠近箭道百步者,格杀勿论!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首先出现在马道入口的,是四名同样身披玄铁重甲、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李定国亲卫。他们两人一组,极其小心、极其沉稳地抬着一副由断裂的蟠龙金柱和撕扯下的锦缎帐幔临时捆扎成的简陋担架。担架上,覆盖着厚厚的、同样沾满尘土和血污的锦被。

  紧接着,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出现在亲卫之后。晋王李定国!他并未穿戴头盔,任由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吹拂着他刚毅而冷峻的脸庞,几缕散落的发丝贴在额角。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猩红大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宽大的、如同夜色般深沉厚重的玄色大氅。那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被李定国用一只覆盖着铁甲的手臂,极其小心、极其郑重地护在身前,仿佛里面包裹着比传国玉玺更珍贵的稀世之宝。

  李定国的步伐异常沉重,每一步踏在结满薄冰的城楼砖石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火焰,锐利、决绝,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所有的威势、所有的铁血,在这一刻,都凝聚成了对臂弯中那件玄色大氅的绝对守护!

  当李定国护着那玄色大氅,踏上城楼平台的那一刻,整个承天门城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巨石!

  所有“铁卫”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件被晋王如同守护生命般护在臂弯的玄色大氅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的震颤,瞬间穿透了冰冷的玄铁重甲,狠狠击中了每一个士兵的心脏!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传说中沉沦酒色、自缚于煤山幻影的君王?那个在乾清宫血战中生死未卜的皇帝?!晋王……晋王竟然将他抬上了这即将成为血肉磨盘的风口浪尖?!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每一个士兵!他们握着武器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覆盖在冰冷铁面罩下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城下那越来越近、如同死亡鼓点般的铁蹄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拉远、被模糊,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件玄色大氅之上!

  李定国对周围那足以刺穿钢铁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城楼正中央、那处相对背风、视野最为开阔的箭跺后方。那里,亲卫们已经用残破的门板、沾血的盾牌和能找到的所有棉絮、布帛,临时搭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避风处。

  四名抬着担架的重甲亲卫,如同放下易碎的琉璃器皿,动作轻柔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将担架安置在避风处相对平整的地面上。锦被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里面包裹着的人形轮廓,极其瘦削,一动不动。

  李定国俯下身,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冰冷金属截然相反的、近乎温柔的谨慎,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掀开了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露出了里面覆盖着的锦被一角,最后,轻轻掀开了锦被的边缘。

  一张脸,暴露在城楼呼啸的寒风与惨淡的天光之下。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能看见那张脸的“铁卫”,无论是近在咫尺的统领张虎,还是远处垛口后的士兵,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悲愤与某种难以名状悸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冰冷与肃杀!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惨白!毫无一丝血色,如同被寒霜冻结的玉石,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嘴唇干裂,布满细密的血口,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张脸上布满了尘土、烟灰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如同一张破碎的、被随意涂抹的画卷。

  然而,最令人灵魂震颤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是睁开的!

  没有了之前在废墟中初醒时的清澈锐利,也没有了那濒死咆哮时的疯狂火焰。此刻,这双眼睛,像是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瞳孔涣散,眼神浑浊而空茫,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它们只是茫然地、毫无生气地对着灰蒙蒙、风雪肆虐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只剩下一个被剧痛和虚弱彻底掏空的空壳。

  风吹过城头,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那张毫无知觉的脸上。几缕被冷汗和血污粘在额角的黑发,无力地飘动着。这副模样,与其说是九五之尊,不如说是一具刚从乱葬岗里拖出来的、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每一个目睹者的眼球!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胸膛撕裂的悲愤与酸楚!

  这就是他们的皇帝?!

  这就是他们为之浴血奋战、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守护的天子?!

  那个在血诏中发出震天咆哮、点燃燎原之火的君王,此刻竟虚弱、残破到了如此地步?!像一片随时会被这城楼上的狂风吹散的枯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几乎要压垮刚刚被援军脚步点燃的一丝希望。许多士兵的呼吸变得粗重,面甲下传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握刀的手在颤抖,搭在弩机上的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扣动。

  就在这时——

  呜——呜——呜——!!!

  那低沉、苍凉、带着无尽肃杀与贪婪气息的清军号角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撕裂风雪,从东南方向——东华门的方向,骤然传来!这一次,号角声更加清晰,更加迫近!紧随其后的,是如同炒豆般骤然炸响的、密集而狂暴的火铳轰鸣声!砰砰砰!砰砰砰!其间夹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轰隆!!!

  是东华门!是那支打着“孝陵卫”旗号的叛军火器营!他们与王复臣统领的“破阵营”接火了!而且甫一接触,就动用了最凶猛的火力!战斗瞬间就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

  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猛烈枪炮声,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城楼之上!

  奇迹,或者说,是生命深处那点被逼到绝境的不屈本能,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锦被之中,那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茫的脸庞,在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和爆炸巨响传来的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双如同枯井般毫无生气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刺目的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并非清澈,而是充满了血丝!带着被剧痛和外界强烈刺激强行唤醒的、近乎疯狂的挣扎!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开冰封喉咙般的痛苦呻吟,极其微弱地从苏凡干裂的唇间挤出。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和远处的枪炮声淹没,却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城楼上的死寂!

  他涣散的眼神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目光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灰暗的天空,移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东南,东华门!

  就在他目光转向的刹那!

  轰——!!!

  一股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而贪婪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巨蟒,毫无征兆地、狠狠撞入了苏凡极度虚弱、濒临溃散的意识深处!

  是它!是血色战场尸骸之巅的那个恐怖存在!

  那由无尽血泥和白骨凝聚的巨影!那双深不见底、通往九幽地狱的黑洞眼眸!

  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充满了极致饥饿与吞噬欲望的意念,再次咆哮:

  “血……诏……”

  “龙气……国运……给……我……”

  伴随着这意念的,是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难以抗拒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亿万根冰锥,狠狠刺入苏凡的灵魂,目标直指他掌心那代表着血诏誓言的“明”字烙印!要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和那微弱共鸣的国运龙气,彻底吞噬!

  “啊——!!!”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濒临崩溃的惨嚎!苏凡残破的身躯在锦被中猛地一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抽搐!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味的淤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狠狠溅射在覆盖在他身上的玄色大氅和锦被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陛下——!”李定国脸色剧变!一步抢上前,覆盖铁甲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按在苏凡剧烈抽搐的胸膛上!入手处,那心跳如同失控的奔马,狂乱而危险,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挣扎!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旁边同样被这突变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军医,声音如同万载寒冰:“针!药!快——!”

  老军医早已面无人色,颤抖着手,再次取出银针。然而,就在他的针尖即将刺下之际——

  异变再生!

  苏凡那只被烙印的左手,在剧烈的抽搐中,猛地从锦被中挣脱出来!五指箕张,死死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抠住了身下冰冷的、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城楼砖石!指甲瞬间崩裂,沁出暗红的血珠!

  掌心的“明”字烙印,在这一刻,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之前意识空间里那轮血日般的灼热红光,而是一种……极其内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力量的暗金色光泽!那光泽如同流动的熔金,在烙印的笔画间流转,边缘那些诡异的暗红色纹路疯狂蠕动,仿佛活物在挣扎!

  与此同时!

  城楼之下!那如同钢铁洪流般涌来的“铁壁营”最前方,那面巨大的、被无数鲜血反复浸透、在寒风中猎猎狂舞的血染“明”字大旗,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旗面猛地一振!那个巨大的“明”字,在昏沉的天光下,竟也极其诡异地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暗金色流光!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无比熟悉的暖流,顺着苏凡掌心烙印与那面血旗之间无形的联系,如同穿越了冰封的河流,艰难地、却无比顽强地逆流而上,注入了苏凡濒临溃散的灵魂!

  那是无数士兵的意志!是那些踏着尸山血海、向着皇城挺进的脚步!是那些冰冷铁甲下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心脏!是他们对那面旗帜、对旗帜所代表的“明”字、对旗帜庇护下那个残破君王的最后忠诚与信念!

  这股力量,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的滚烫星火!

  苏凡那狂乱抽搐的身体,在暗金色烙印光芒亮起、暖流注入的瞬间,极其突兀地僵直了!弓起的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按回担架!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被痛苦和外来吞噬意志撕裂的浑浊眼眸,猛地瞪圆!瞳孔深处,那点被强行唤醒的微光,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骤然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不甘与君王威压的……神光!

  那不是清醒!而是被逼到灵魂绝壁、在生死边缘爆发出全部生命潜能、又被亿万将士信念强行支撑起来的——回光返照般的骇人清醒!

  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染血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要说什么,却只能挤出带着血沫的气音。他死死抠着砖石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指甲下的血珠不断渗出。

  李定国按在他胸膛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那狂乱的心跳在短暂的僵直后,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战鼓擂动般的节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仿佛这具残躯内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正在被强行点燃、压榨,只为换取这片刻的、如同燃烧星辰般的骇人清醒!

  “陛……下?”李定国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这哪里是伤重濒死?分明是……灵魂在燃烧最后的薪柴!

  苏凡没有回答。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颈,那双燃烧着骇人神光的眸子,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压,缓缓扫过近在咫尺的李定国惊疑不定的脸庞,扫过旁边举着银针、呆若木鸡的老军医,最后,定格在几步之外、如同铁塔般矗立、面甲下目光充满巨大震撼与悲愤的“铁卫”统领张虎身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染血的牙齿死死咬合,仿佛在凝聚着最后的力量。终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不容置疑的君王意志的字眼:

  “刀……”

  “给……朕……”

  “刀——!!!”

  最后那个“刀”字,如同濒死猛虎最后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砸在寂静的城楼上!

  张虎浑身剧震!覆盖在铁甲下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担架上那气息奄奄、眼神却如同燃烧地狱之火的皇帝,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柄制式的雁翎腰刀。

  “陛下!不可……”李定国急声阻止,话未说完。

  “给……他!”苏凡的目光死死钉在张虎身上,那眼神中的威压和决绝,如同实质的枷锁,让这位铁石心肠的“铁卫”统领,竟生不出丝毫抗拒之心!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作僵硬地、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

  刀身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磨损,但在昏沉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属于钢铁的死亡光泽。

  就在张虎抽出刀的瞬间——

  苏凡那只抠着砖石、掌心烙印着暗金光芒的左手,猛地松开!如同捕捉猎物的鹰爪,带着一种与其虚弱状态截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速度和力量,一把死死攥住了那递到近前的冰冷刀柄!

  当他的手指与冰冷的钢铁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涟漪,以苏凡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冲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亿万将士信念点燃、又被冰冷刀锋激发的、属于帝王的铁血意志!

  距离最近的张虎,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杀意和滚烫信念的洪流,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撞入了他的脑海!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杂念!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那面“明”字旗、对握刀之人的狂热忠诚与悲壮决绝,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覆盖在铁面罩下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握着刀鞘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李定国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冲击!他按在苏凡胸膛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那沉重如战鼓的心跳,在与刀锋接触的瞬间,仿佛与某种更庞大的意志产生了共鸣!更加沉重!更加有力!如同整个皇城、整个北京、乃至整个破碎山河的心跳!

  苏凡死死攥着那柄冰冷的雁翎刀!刀柄粗糙的纹路硌着他崩裂流血的指甲,带来钻心的剧痛!这剧痛,却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将他那燃烧着回光返照般神光的意识,强行锚定在这具残破的躯壳之内!他不再看任何人,那双燃烧的眸子,透过残破的箭跺,死死地投向城下——

  那里,钢铁的洪流,已经涌到了承天门前!

  “铁壁营”最前方的重甲巨盾,如同移动的城墙,轰然撞击在残破的城门洞两侧!沉重的塔盾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构筑起一道钢铁防线!长枪如林,斜指前方!弓弩手迅速占据两侧制高点!

  “开——城——门——!!!” 一声如同滚雷般的咆哮,从“铁壁营”阵中炸响!正是李定国麾下心腹大将高文贵!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高举着开山巨斧,斧刃在风雪中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早已不堪重负的承天门巨大门闩,在十几名壮硕士兵的合力撬动下,终于被缓缓抬起、挪开!

  轰隆隆——!!!

  沉重的、布满刀痕箭孔的巨大朱漆门扇,被数十名士兵用肩膀和撬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内推开!门轴摩擦着变形的基座,发出刺耳的呻吟!

  门洞大开!

  门内,是严阵以待、杀气冲霄的“铁卫”!

  门外,是风尘仆仆、铁甲浴血的“铁壁营”与“破阵营”!

  两支同样打着“明”字旗号、同样经历了血火淬炼的钢铁雄师,在这皇城心脏的门户之前,在这风雪硝烟的见证之下,轰然相汇!

  没有欢呼!没有喧嚣!

  只有一片更加沉重、更加肃杀的寂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无数双覆盖在冰冷铁面罩下或暴露在寒风中的眼睛,互相凝视着!眼神中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一丝同根同源、却被血与火分隔太久而产生的陌生与隔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钢铁,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高文贵策马立于阵前,巨斧斜指地面,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重锤,狠狠扫过城楼上那些同样身披玄甲、严阵以待的“铁卫”,最后,定格在箭跺后方那被众人簇拥、隐约可见的玄色大氅之上!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晋王何在?那玄色大氅下又是谁?气氛为何如此诡异凝重?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东华门方向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凄厉而急促!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紧接着,那密集的火铳声和爆炸声,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瞬间变得狂暴无比!砰砰砰砰!轰隆!轰隆!其间夹杂着更加清晰、更加惨烈的喊杀声、濒死惨叫声和兵器猛烈撞击的铿锵巨响!战斗显然进入了最残酷的绞杀阶段!

  这近在咫尺的、如同地狱丧钟般的声响,狠狠刺激着城上城下每一个士兵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隔壁战场传来的死亡轰鸣双重压迫下!

  承天门城楼之上,箭跺之后!

  那个躺在简陋担架上、身披玄色大氅、气息奄奄的身影,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动了!

  苏凡那只死死攥着冰冷雁翎刀的手,手背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虬龙般根根暴起!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条染满自己鲜血和淤血的手臂,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从厚重的锦被和玄色大氅中挣脱出来!

  那动作缓慢得如同凝固,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狰狞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惨白的脸上肌肉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抽搐,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牙关紧咬,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响!然而,那双燃烧着骇人神光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没有一丝动摇!

  终于!那条手臂完全挣脱了束缚!暴露在呼啸的寒风与漫天风雪之中!

  手臂上,那件早已被鲜血和药膏浸透、板结成块的破碎素白中衣袖子,无力地垂下,露出其下包裹的、惨不忍睹的伤口——右臂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处,涂抹的黑色药膏被剧烈的动作撕裂,翻卷的皮肉再次渗出暗红的血珠,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臂骨上那清晰的裂痕!每一次寒风吹过,那暴露的伤口都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

  而那只手!那只死死攥着雁翎刀刀柄的手!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指甲尽数崩裂,指尖不断沁出暗红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柄和刀镡,一滴滴,滴落在身下染血的城砖上!

  下一刻!

  在城下高文贵、城上李定国、张虎以及所有目光聚焦于此的士兵们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苏凡用尽这具残躯最后的一丝力气,将那条染血的手臂,连同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雁翎刀,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刀尖,斜指苍穹!

  指向那风雪肆虐、硝烟弥漫、象征着无尽苦难却也孕育着最后希望的——天空!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手臂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折断。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呼噜声,如同破败的风箱。惨白的脸上,那骇人的神光似乎也黯淡了一瞬,眼神再次变得有些涣散。

  然而,就在这手臂高举、刀指苍穹的瞬间!

  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到足以撼动灵魂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远古巨龙被惊醒,轰然从苏凡那残破的躯体、从那高举的染血刀锋之上,爆发开来!

  那不是物理的冲击波,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意志!一种融合了君王濒死的不屈、血诏承载的国运、亿万将士的信念、以及这破碎山河亿万生民最后期望的——铁血洪流!

  这股意志洪流,以承天门城楼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怒潮,瞬间席卷了城上城下!

  城楼上,距离最近的“铁卫”士兵们,首当其冲!他们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杀意、滚烫忠诚与同生共死悲壮决绝的洪流,狠狠撞入了脑海!瞬间点燃了胸腔中那早已被冰冷铁甲包裹的、名为“热血”的东西!张虎第一个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抽出腰间另一柄佩刀,高高举起!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铁卫”,无论远近,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的刀枪!指向苍穹!指向皇帝刀锋所指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闷雷滚过的低吼!

  城楼下,正准备策马入城的高文贵,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志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城楼上那个高举染血刀锋的、模糊而残破的身影上!那个身影,与记忆中沉湎酒色的昏君形象天差地别!那高举的刀锋,那残破却挺直的脊梁,那即便濒死也要掌控自身命运的决绝,让他这位见惯生死的悍将,灵魂深处都为之剧震!一股源自血脉的、对那面旗帜、对那握刀之人的狂热认同与誓死追随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喷发!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开山巨斧,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碎风雪的咆哮:

  “陛下——!!!”

  “大明——!!!”

  这声咆哮,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铁壁营”、“破阵营”的钢铁洪流,瞬间被点燃!无数士兵看着城楼上那高举的、染血的君王之刃,看着那残破却如同丰碑般挺立的身影,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悲愤、仇恨、以及对“明”字最后的归属感,轰然爆发!

  “陛下——!!!”

  “大明——!!!”

  “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如同亿万雷霆同时炸响!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雪!压过了东华门方向的枪炮轰鸣!冲破了承天门那沉重的历史枷锁!直冲九霄云外!

  那声音,不再是冰冷的进军号角,而是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灵魂发出的、最悲壮、最炽热的咆哮!是破碎山河的怒吼!是亿万生民最后的希望呐喊!

  刀锋所指,万众一心!

  这残破的君王之躯,在这一刻,成为了凝聚这破碎山河最后力量的不屈砥柱!

  李定国单膝跪在担架旁,覆盖着铁甲的手掌依旧按在苏凡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他清晰地感受着那如同战鼓般沉重的心跳,感受着那从残破躯体内爆发出的、足以撼动天地的意志力量!他看着那张在巨大痛苦中扭曲、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爆发出骇人神光、却始终死死攥着刀柄高举不放的脸庞,这位铁石心肠的晋王,眼眶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变得通红!一股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冲破冰冷的铁甲束缚!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更加恐怖、更加沉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巨响,猛地从东华门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连绵不绝的砖石崩塌声!以及瞬间被压下去的、无数人临死前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浓烈硝烟和血腥味的烟尘柱,如同狰狞的黑龙,猛地从东华门方向腾空而起!直冲云霄!瞬间遮蔽了那片天空!

  巨大的冲击波甚至传到了承天门,震得城楼都在微微摇晃!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东华门……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