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诏惊雷(下)-《大明未亡!朕不负苍生》

  李定国那双覆盖着冰冷铁甲的手臂,稳稳托住苏凡软倒的身躯时,传来的触感让这位见惯尸山血海的晋王,心头也猛地一沉。太轻了!轻得像一片在寒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那隔着破碎中衣传来的微弱脉搏,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令人心悸的虚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在冰冷的废墟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硝烟的呛人气息,从皇帝口鼻间逸出,那张惨白如纸、沾染着血污和烟灰的脸庞,在废墟惨淡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

  “传军医——!!”李定国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瞬间撕裂了废墟上死寂的空气!那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沉稳,而是裹挟着一种火山即将喷发般的惊怒与急切!铁石心肠的统帅,此刻也因这承载着破碎山河最后希望的君王之躯的濒危而震动!

  “快!快!”骆养性仅存的右眼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嘶声力竭地催促着旁边同样惊惶的锦衣卫。几名动作稍快的锦衣卫连滚爬爬地冲出废墟,在呼啸的风雪中嘶喊着寻找随军医官。

  李定国动作迅捷而沉稳。他小心翼翼地将苏凡放平在相对平整、垫着几块从废墟中扯出的锦缎残片的瓦砾上。覆盖着铁甲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冰冷金属截然不同的谨慎,迅速解开皇帝胸前那早已被血污浸透、板结的破碎中衣。当那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时,饶是李定国,瞳孔也不由得剧烈收缩!

  左肩胛下方,一个深可见骨的贯穿伤,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泽,依旧在极其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起伤口肌肉痛苦的痉挛。右臂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几乎斩断了肌肉,白森森的臂骨若隐若现!更触目惊心的是胸前和腹部,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瘀痕,显然是刚才那恐怖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造成的可怕内伤!皮肤下,细密的血管如同破裂的蛛网,渗出点点暗红的血珠!

  “止血散!金疮药!快!”李定国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绷紧的弓弦。他身后一名亲卫早已解下随身携带的牛皮药囊,动作麻利地递上几个粗瓷小瓶。李定国接过一个装着深褐色药粉的瓶子,毫不犹豫地拔掉塞子,将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粉末,如同不要钱般,厚厚地倾倒在苏凡左肩和右臂那狰狞的伤口上!药粉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却倔强地吸附在创面上,试图堵住那生命的流逝。

  他又拿起另一个装着粘稠黑色药膏的小罐,用指腹挖出大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苏凡胸前那片可怕的青紫瘀伤上。药膏冰凉,触碰到皮肤时,昏迷中的苏凡身体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陛下……陛下……”骆养性跪伏在不远处的瓦砾上,看着李定国那沉稳却掩不住凝重的动作,看着皇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流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他不敢想象,如果陛下就此……这刚刚被血诏点燃一丝微光的破碎山河,将彻底堕入何等深渊!

  “水……干净的雪!”李定国沉声下令。立刻有亲卫冲出废墟,用头盔小心地盛满了外面洁净的积雪,迅速捧了进来。

  李定国接过那头盔,铁手套小心地避开苏凡的伤口,将冰冷的雪水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润湿皇帝干裂出血的嘴唇。昏迷中的苏凡似乎感受到了那丝冰凉的滋润,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贪婪地汲取着那微不足道的水分。

  就在这争分夺秒、气氛压抑到极点的救治中——

  轰隆隆——!!!

  德胜门方向那惊天动地、宣告着瓮城彻底陷落的呐喊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震得废墟上的瓦砾都在簌簌发抖!

  “万胜——!”

  “城门破了——!!”

  “杀鞑子啊——!!!”

  那声音!充满了狂喜!充满了毁灭!充满了被压抑了千万年的仇恨终于得以宣泄的疯狂!如同亿万只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在帝都的心脏发出震天的咆哮!

  紧随这声浪而来的,是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如同滚雷般碾压过大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是成千上万只铁靴踏过冰冷街道、踏过尸骸血泊发出的轰鸣!其间夹杂着零星的、绝望的抵抗和更加短促的濒死惨叫!一支钢铁洪流,正沿着德胜门破碎的城门洞,踏着李过和无数义军用血肉铺就的道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入了北京城!目标直指——紫禁城!

  “报——!大将军!” 一名浑身浴血、铁甲上布满新添刀痕的李定国亲卫斥候,如同旋风般再次冲入废墟,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德胜门已下!瓮城肃清!李过将军所部……所部……”斥候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先锋营伤亡惨重,十不存一!李过将军……身负重伤,力战殉国!临死……点燃轰天雷,炸毁绞盘,落下了千斤闸!”

  “李过将军……临终前,命人将残破的‘闯’字旗……当众焚毁!升起了……血染的‘明’字大旗!”斥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此刻,先锋营残部,正高举‘明’字旗,引导我大军主力,沿御道向皇城挺进!沿途……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泣血相迎!”

  李过……殉国了?!

  那个如同魔神般撞碎德胜门、用生命炸开千斤闸的悍将……死了?!

  废墟之上,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仿佛在为英魂送行。

  骆养性那只独眼瞪得滚圆,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个他眼中的“闯贼余孽”,竟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践行了血诏的誓言,第一个将“明”字旗插上了帝都的城头!用生命点燃了这燎原之火的第一缕烽烟!

  李定国正在为苏凡涂抹药膏的手,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他那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侧脸线条,在废墟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震动、痛惜、一种对同袍壮烈牺牲的感同身受,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血与火的责任感!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废墟弥漫的烟尘,仿佛看到了德胜门瓮城那片血肉磨盘,看到了那面在血火中升起的、残破却无比刺目的“明”字大旗!

  他缓缓收回手,站直了身体。磨砂玄铁重甲上的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暗沉。他对着德胜门的方向,那个李过和无数英魂陨落之地,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最肃穆、最沉重的军礼!猩红的大氅在寒风中烈烈翻卷,如同燃烧的挽歌。

  礼毕,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扫过废墟上所有被这消息震撼得心神激荡的人们,最后定格在那名跪地的斥候身上。声音恢复了金铁般的冷硬与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大军统帅的绝对权威:

  “传令三军!”

  “先锋营忠勇,当厚葬抚恤!李过将军追赠忠勇侯,以王礼待之!”

  “中军即刻接管德胜门防务,肃清城内残敌!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左右两翼,沿东西皇城根展开,封锁所有宫门要道!没有本将军令箭,擅闯宫禁者——斩!”

  “后军辎重,迅速于承天门外集结!救治伤员,分发粮秣,安抚百姓!”

  “再传令!”李定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即刻寻找城中尚存的太医及药材!不惜一切代价!送至此处!陛下若有闪失……”他冰冷的视线扫过骆养性和所有锦衣卫,那未尽的话语如同万载寒冰,冻彻骨髓!

  “遵命——!”斥候浑身一凛,抱拳领命,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风雪!

  李定国发布命令时,那沉稳如山、杀伐决断的气势,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掌控着废墟上所有人的心神。骆养性看着李定国那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属于真正统帅的铁血威压,心中那点因护驾不力而产生的屈辱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抗拒的敬畏和……一丝隐隐的不安所取代。这紫禁城……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此刻真正的主宰,似乎已经不再是靠坐在瓦砾中生死未卜的皇帝,而是眼前这位手握重兵、号令三军的晋王了!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声传来。几名李定国的亲卫,搀扶着、或用简易担架抬着几个同样浑身浴血、伤势轻重不一的身影,踉跄着走进了这片相对避风的废墟空地。

  是王承恩和几个侥幸从乾清宫血战中存活下来的老太监、老宫女。王承恩最惨,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脸上布满擦伤和淤青,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瓦砾上昏迷不醒的皇帝,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陛下……老奴……老奴没护住您啊……”他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亲卫死死按住。

  李定国冰冷的目光扫过这几个侥幸存活的宫中旧人,如同看几件无用的杂物,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苏凡身上。军医尚未赶到,皇帝的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惨白的嘴唇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色。

  “取炭火!越多越好!挡风!”李定国再次沉声下令。亲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在废墟中寻找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或用刀劈砍那些巨大的、断裂的蟠龙金柱(紫檀木极其耐燃),迅速在苏凡周围避风处架起几个简易的火堆。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着刺骨的严寒,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苏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也映照着李定国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废墟之外,那如同滚雷般碾压而过的沉重脚步声和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皇城根下!李定国麾下的钢铁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迅速接管着这座刚刚经历了血火洗礼的帝都!

  ***

  黑暗。

  无边无际、冰冷粘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的绝对黑暗。

  苏凡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这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概念的虚无中沉浮。意识模糊,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突然!

  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极其顽强地亮了起来。

  是掌心。

  那烙印着“明”字的地方。

  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灼热感,如同冰冷的灰烬中复燃的最后一点火星,从那烙印深处缓缓升起,艰难地对抗着包裹他灵魂的绝对严寒。

  随着这点灼热的苏醒,死寂的黑暗被撕裂了。

  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碎片,疯狂地涌入他模糊的意识!不再是之前血诏爆发时那亿万灵魂碎片带来的冲击,而更像是……他自身记忆的回溯,却又被某种力量扭曲、放大、赋予了生命!

  他“看”到:

  煤山。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粗壮的树枝上,一条刺目的白绫在寒风中轻轻飘荡。白绫下方,一个穿着明黄龙袍、披头散发的背影,正颤抖着、挣扎着,将脖颈伸向那死亡的绳套。那背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绝望。那是……另一个自己?是原本该在甲申年三月终结一切的崇祯帝朱由检!不……那就是他!是深埋在他灵魂最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绝望阴影!那白绫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过来,要将他重新拖回那永恒的黑暗!

  “不——!”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掌心的烙印猛地灼热起来!

  画面瞬间破碎!切换!

  乾清宫暖阁。酒气熏天。琉璃盏中猩红的酒液如同凝固的血液。他(苏凡)斜倚在巨大的紫檀木榻上,眼神空洞麻木,任由宫女颤抖着为他捶腿。窗外是沉沉的、化不开的浓黑。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空虚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酒,喝干了。人,也看腻了。这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竟也如此令人厌倦。煤山那棵挂着白绫的老槐树,无数次出现在他昏沉或清醒的梦境里……快了,快了……

  “今夕……何年?”他听到自己含混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响起。

  宫女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小心:“回……回禀陛下……永…永历元年……陛下……”

  轰隆!

  意识深处仿佛有惊雷炸响!那麻木的、等待死亡的空虚感瞬间被撕得粉碎!

  画面再次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

  奉天殿!积尘!蛛网!蒙尘的龙椅!盘踞的蜘蛛!空无一人的巨大墓穴!他撕碎龙袍!对着空荡的朝堂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那咆哮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龙椅底座爆裂!渗血的诏书昭示天命!一股滚烫的洪流,从心脏最深处泵向四肢百骸!

  紧接着!

  画面如同失控的奔马,疯狂闪现!

  司礼监值房!曹化淳那蜡黄圆脸上的轻蔑与冷酷!王承恩绝望的哭诉!玉玺染血!素帕成诏!那面巨大的、流淌着粘稠暗红、字迹如燃烧的血诏在御案上“嗤嗤”作响!

  承天门!风雪!骆养性将那面滴血燃烧的血诏狠狠钉在城楼!血腥味在风雪中弥漫!

  德胜门瓮城!血泥沼泽!尸骸堆积如山!李过如同魔神,挥舞着开山巨斧,在枪林箭雨中浴血冲杀!最后那回眸一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麻木,是恨意,更是破釜沉舟的决绝!“给老子……开——!!!”巨斧劈开盾墙!轰天雷带着嗤嗤青烟划出死亡的弧线……

  乾清宫暖阁!刀光剑影!杀手狰狞的面孔!消防斧劈开脖颈的脆响!血雾喷溅!血诏爆发妖异红光!杀手精神崩溃的惨叫!最后那冲向殿门的、拖着滴血锈斧的决绝背影……

  司礼监值房!血肉屠场!曹化淳无头的尸体被钉死在柱子上!骆养性踩烂那颗头颅!绣春断刀指向乾清宫:“护驾——!”

  惊天动地的爆炸!乾清宫穹顶坍塌!梁柱断裂!琉璃瓦如同冰雹般砸落!自己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掀飞!撞在冰冷的蟠龙金柱上!剧痛!黑暗吞噬……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绝望、狂怒、不甘、决绝……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凡模糊的意识!尤其是李过那最后投向绞盘的、带着轰天雷的决绝身影,还有那声仿佛穿透时空的嘶吼:“都……给老子……陪葬吧——!!!”

  “呃啊——!” 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嚎!掌心的烙印如同被投入滚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焚毁的灼热!这股灼热,瞬间冲破了那包裹灵魂的绝对冰冷和黑暗!

  眼前的画面骤然定格、放大!

  不再是碎片!

  而是置身于一片燃烧的、无边无际的血色战场!

  天空是暗红的,如同凝固的血液。大地焦黑龟裂,流淌着粘稠的岩浆。无数残破的旗帜在腥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依稀可见残破的“明”字、“顺”字、“清”字……扭曲纠缠在一起。尸骸堆积如山,望不到尽头。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甲胄、散落的肢体浸泡在血色的泥沼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死亡的气息。

  他(苏凡)就站在这片战场的中央。赤着双脚,踩在粘稠滚烫的血泥里。身上依旧是那件被撕开的、染血的素白中衣。掌心的“明”字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出灼目的红光,将他笼罩在一片血色的光晕中。

  战场并非死寂。

  无数影影绰绰、半透明的身影,如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幽灵,在这片燃烧的焦土上游荡、厮杀、哀嚎!他们穿着各色破碎的衣甲,有明军、有顺军、有清军、有穿着百姓衣服的男女老幼……他们互相撕咬着,用残破的兵器砍劈着,发出无声的、却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恨的嘶喊!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双眼睛,燃烧着或麻木、或疯狂、或绝望、或刻骨仇恨的火焰!那是亿万死于这场浩劫的生魂!他们的怨念与痛苦,化作了这片永恒燃烧的血色炼狱!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穿着破烂鸳鸯袄、胸口插着半截断矛的明军老卒幽魂,飘到苏凡面前,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发出无声的质问,那声音直接在苏凡意识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陛下……我们的饷呢……我们的家呢……”

  “昏君!还我爹娘命来——!”一个衣衫褴褛、脸上凝固着巨大恐惧的小女孩幽魂,尖叫着扑向苏凡,伸出半透明、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小手,抓向他的咽喉!

  “杀!杀光这些狗鞑子!”一个只剩下半边身子、挥舞着残破腰刀的顺军幽魂,疯狂地冲向一群同样虚幻的清兵幽魂,双方如同烟雾般纠缠、撕咬在一起!

  无数的质问!无数的诅咒!无数的哀嚎!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苏凡的灵魂!那源自亿万生魂的无边怨念与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他彻底淹没、冻结!

  就在这时!

  苏凡掌心那灼热的“明”字烙印,红光骤然暴涨!如同在血色炼狱中升起的一轮血日!

  一股滚烫的、不屈的意志洪流,顺着那烙印,轰然注入他几乎被冻结的灵魂!那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无数个微弱却同样灼热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汇聚、呐喊!

  “陛下!血诏!我们看见了!”

  “在德胜门!那血字烧得人眼睛疼!心头发烫!”

  “打!跟着血诏打!杀鞑子!”

  “明军!老子是明军了!奉了皇帝血诏的明军!”

  “杀鞑子啊——!!”

  “回家……朝北打……老子要回家……”

  那是风雪北京街头,老乞丐在墙角划下“明”字轮廓时,那微弱的气息!

  那是城西铁匠铺,陈大锤赤红着双眼,在炉火中重新锻打杀鞑子快刀的咆哮!

  那是德胜门瓮城,断臂老兵死死攥着断刀刀柄,从干裂嘴唇里挤出的“朝北打……老子要回家……”的执念!

  那是无数在血诏感召下,在黑暗中举起刀枪、发出怒吼的微弱星火!

  这无数微弱的声音,带着被点燃的希望,带着决死的勇气,带着对“明”字最后的不舍与期盼,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无比滚烫的暖流,狠狠冲撞着那亿万生魂怨念汇成的冰冷潮汐!

  “朕……听到了!”苏凡的意识,在这冰与火的剧烈冲撞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他猛地抬起了那只烙印着“明”字的手!掌心那轮血日般的烙印,光芒穿透了他半透明的灵体,刺破了这片血色炼狱的暗红天幕!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那无边怨念!

  而是主动地、将自己的意识,顺着掌心烙印的感应,如同蛛网般延伸出去!去触碰!去共鸣!去呼唤那无数在黑暗中响应血诏的微弱星火!

  “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

  “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血诏的誓言,不再是他一人的咆哮,而是化作了这片血色战场上,无数个微弱声音齐声呐喊的共鸣!如同亿万根细小的火线,在这片怨念的海洋中艰难地蔓延、连接!

  那些正在疯狂厮杀、哀嚎的幽魂,动作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迟滞。那些麻木、疯狂、绝望的眼神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兵……有……有兵了……”老乞丐的幽魂喃喃着,松开了抓向苏凡咽喉的手。

  “明……明军……”断臂的老兵幽魂,浑浊的眼中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光,仅存的手攥紧了那虚幻的断刀刀柄。

  “杀鞑子……回家……”无数个微弱的声音在战场各个角落响起。

  那冰冷怨念的潮汐,在这无数微弱却坚韧的星火共鸣下,似乎……被撼动了一丝!虽然依旧庞大、冰冷,但苏凡感觉到,那要将自己彻底冻结、拖入深渊的力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血色战场的最深处,那片尸骸堆积得最高、怨气最为浓重的地方,一股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带着极致贪婪与吞噬欲望的冰冷意志,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被惊醒,缓缓苏醒!

  苏凡猛地感觉到,掌心那灼热的“明”字烙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无形吸力撕扯的痛楚!烙印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丝!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顺着那烙印的感应,反向侵蚀而来!仿佛要将他刚刚点燃的星火,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吞噬!

  “谁?!”苏凡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厉喝!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重重血雾和游荡的幽魂,死死钉向那尸山骸骨的最高处!

  只见那由无数白骨和残破甲胄堆积而成的恐怖山巅,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血泥,正缓缓地、诡异地向上隆起!蠕动!凝聚!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巨大无比的人形轮廓!那轮廓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仿佛通往九幽地狱的漆黑孔洞,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冰冷、死寂和……一种吞噬一切的饥饿感!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笼罩了整个血色战场!所有游荡的幽魂都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停止了厮杀和哀嚎,惊恐地望向那尸骸之巅的恐怖存在!

  那巨大的、由血泥和白骨凝聚而成的模糊身影,缓缓地“抬”起了那没有面孔的“头颅”。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空间,瞬间锁定了战场中央、掌心烙印着血日光芒的苏凡!

  一股冰冷到极致、贪婪到极致的精神波动,如同亿万根冰锥,狠狠刺入苏凡的意识:

  “血……诏……”

  “龙气……国运……亿……万……生……魂……”

  “给……我……”

  那声音并非语言,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充满了无尽饥饿与贪婪的意念!伴随着这意念,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那尸骸巨影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目标直指苏凡掌心那散发着红光的“明”字烙印!以及烙印深处,那代表着血诏誓言的、微弱却坚韧的国运龙气!

  苏凡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硬生生从躯体中扯出!掌心的烙印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刚刚被他共鸣唤醒的、无数微弱的星火,在这恐怖的吸力下,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刚刚出现一丝松动的冰冷怨念潮汐,再次汹涌地扑来,要将他彻底冻结、拖向那尸骸巨影张开的、无形的吞噬巨口!

  “不——!!!”意识深处发出不甘的、愤怒到极致的无声咆哮!苏凡死死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对抗着那恐怖的吸扯!掌心的烙印爆发出最后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刺目红光!试图守护那最后一点星火!

  但差距太大了!那尸骸巨影的力量,如同浩瀚的星空,而他,不过是星空中一粒即将熄灭的尘埃!红光迅速黯淡!意识如同陷入冰冷的泥沼,迅速下沉!那代表着无数响应血诏者的微弱星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萤火,一颗接一颗地熄灭……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陷入永恒黑暗的绝望瞬间!

  嗡——!

  一声低沉、宏大、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血色战场上空响起!这钟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苏凡灵魂的最深处!是他穿越前,那个属于苏凡的、早已模糊的现代记忆深处,某个古老寺庙里,那洗涤心灵的晨钟暮鼓!

  钟声悠扬,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虚妄的清净之力!

  那恐怖的吸扯之力,在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涤荡下,竟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

  苏凡那模糊的、即将沉沦的意识中,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如同划破黑暗的曙光,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找到了!在东南!巨鲸出水!是……是国姓爷的舰队!他们……他们来了!响应血诏!他们真的来了——!!!”

  这声音并非来自血色战场!而是来自……现实!来自他昏迷的躯体之外!仿佛是他极度虚弱下,灵魂与外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感应!这感应瞬间穿透了意识空间的屏障!

  东南?巨鲸出水?国姓爷?舰队?

  郑成功?!

  是郑成功的海上力量?!他们也响应了血诏?!正在赶来?!

  这个如同惊雷般的消息,带着巨大的希望和力量,如同最后一针强心剂,狠狠注入了苏凡即将溃散的意识!

  “啊——!!!”濒临绝境的意识爆发出最后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嘶吼!借着那钟声涤荡和这惊天消息带来的瞬间清明与力量,苏凡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掌心那黯淡的烙印,狠狠按向脚下那片燃烧的、粘稠的血色大地!

  “朕!以血为誓!以魂为契!”

  “凡举义旗者!四海之内!皆为大明之兵!”

  “此诏——不灭——!!!”

  无声的誓言,带着君王最后的意志和不屈的灵魂烙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狠狠撞入这片由亿万生魂怨念和血诏力量交织而成的血色战场核心!

  轰——!!!

  整个血色战场剧烈地震动起来!那尸骸之巅的巨大血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了惊怒与不甘的咆哮!苏凡的意识如同被巨浪抛起,瞬间脱离了那片血色炼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拉回!

  ***

  乾清宫废墟。

  炭火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苏凡那张依旧惨白、却不再蒙着死气的脸庞。

  一直如同磐石般守候在旁的李定国,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的变化!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深重!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仿佛陷入了无比激烈的梦境!

  紧接着!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开冰封喉咙般的抽气声,猛地从苏凡口中发出!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苏凡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弓起!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淤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狠狠喷溅在身前燃烧的炭火上!

  嗤——!

  滚烫的淤血与炽热的炭火接触,瞬间腾起一大片刺鼻的白烟和焦糊味!

  “陛下!”骆养性发出惊恐的尖叫!

  王承恩更是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李定国眼神一凝!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步上前,覆盖铁甲的手掌并未去擦拭血迹,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按在了苏凡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重新变得清晰有力的心跳!以及……那胸膛之下,一股如同沉睡火山般重新被点燃的、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命之火!

  喷出那口淤血后,苏凡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回瓦砾铺垫的“床榻”上。他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脸上那层令人心悸的死灰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却透出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不再是之前的浑浊、狂乱或濒死的涣散。而是如同被冰水彻底淬炼过的寒潭!清澈!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疲惫和一种……经历了生死边缘、灵魂洗礼后的、如同磐石般的沉静与洞悉!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近在咫尺、那张覆盖着冰冷铁甲、却写满了刚毅与凝重的脸庞上——晋王李定国。

  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动,扫过旁边燃烧的炭火,扫过瓦砾中那面沉寂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血诏,扫过跪伏在地、老泪纵横的王承恩,扫过被搀扶着、仅存独眼中充满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骆养性……

  最后,他的目光穿透了废墟残破的轮廓,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被风雪和硝烟笼罩的、沉沉的天空。嘴角,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了然与无尽决绝的弧度。

  他缓缓抬起那只烙印着“明”字的手。掌心的烙印依旧灼热,边缘带着一丝诡异的暗红纹路,仿佛刚才那场意识深处的生死搏杀并非虚幻。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传……旨……”

  “东南……巨鲸已动……”

  “令郑森(郑成功本名)……即刻……挥师……北……上……”

  “合……围……”

  “北……京!”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如同惊雷,在废墟之上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