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堡藏疑云,夜话探虚实-《大明未亡!朕不负苍生》

  北行的路途,被沉默和一种无形的紧绷感拉得格外漫长。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的光晕挣扎着消散,天地被一种深沉的、带着料峭寒意的墨蓝色笼罩。荒原的风失去了白日的暴烈,变得阴冷而刁钻,如同无形的冰锥,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带走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

  队伍在沉默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冻土的轱辘声、伤者压抑的痛哼声、疲惫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交织成一支凄惶而冰冷的夜行曲。刘守备麾下的边军骑兵们默不作声地护卫(或者说监视)在队伍两侧,他们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移动的铁灰色剪影,沉默而压抑。火把被点燃,跳动的光芒有限地驱散着黑暗,却也将众人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伤痛以及深深的忧虑照得忽明忽暗。

  苏凡被安置在一辆堆了些干草的板车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而微微晃动。他闭着眼,脸色在火把光芒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戊辰和庚辛一左一右紧跟着板车,寸步不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些沉默的边军。秦破虏则拖着伤腿,坚持步行在板车旁,破虏刀虽已归鞘,但那独眼中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前方刘守备的背影。

  老匠首抱着那个藏有母炉之灵的方壶,混在匠人队伍中,低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断观察着沿途的地势和那些边军的状态。他发现,这些边军虽然军容不整,装备破旧,但行军之间却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协调感,并非训练有素的整齐划一,而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般的同步,缺乏真正活人应有的那种细微的杂乱和生气。

  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并非单纯的夜寒,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之前那琉璃将身上同源的冰冷死寂,只是更加稀薄,仿佛是从遥远北方那黑沙隘方向弥漫过来的背景辐射,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的精神与肉体。许多伤员的脸色愈发难看,伤口处的疼痛似乎都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感。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漆黑的夜幕下,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固执的亮光。

  那亮光起初如同星火,随着距离拉近,逐渐显露出一座匍匐在巨大山岩阴影下的堡垒轮廓。

  石峰堡。

  它并非建立在平坦之地,而是依着一处陡峭的岩石山脊而建,三面都是难以攀爬的峭壁,只有一面开辟出狭窄的、蜿蜒向上的通道。堡墙高大,却并非砖石结构,而是就地取材,用巨大的、未经仔细打磨的暗青色岩石垒砌而成,石缝间填充着早已冻结的泥土和某种暗红色的、仿佛混合了牲畜血液的粘合剂,使得整个堡垒看起来粗犷、丑陋,却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狰狞与坚固。堡墙之上,依稀可见巡逻兵卒的身影和零星的火光,但整体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仿佛一头受伤后蛰伏的凶兽,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

  队伍抵达堡墙之下那狭窄的入口处。沉重的、包裹着铁皮的木门紧闭着,门楼上传来警惕的喝问声。

  “口令!”声音干涩而警惕。

  “破障!”刘守备沉声回应,声音在狭窄的山谷间回荡。

  吱呀呀——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声响起,那巨大的木门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汗臭、霉味、烟火气以及某种淡淡草药味的浑浊气息,从堡内扑面而来。

  刘守备率先策马而入。队伍依次通过那幽深而压抑的门洞。

  堡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让初来者心头更沉。

  空间比想象中要狭小拥挤得多。堡内几乎没有平整的空地,到处都是依着山势挖掘或搭建的简陋窝棚、土屋,许多甚至就直接嵌在巨大的岩石缝隙里。道路泥泞不堪,冻结着肮脏的冰碴,污水横流。随处可见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妇孺和老弱,他们蜷缩在避风的角落,眼神麻木空洞,对于新来的队伍只是漠然地抬眼一瞥,便又低下头去,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绝望的生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驱散的阴冷和绝望。

  这不像一个军事堡垒,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难民营。

  只有少数穿着破旧号褂的兵卒在活动,他们同样面带菜色,眼神却比外面的流民多了几分凶狠和警惕,如同被困的饿狼。

  刘守备勒住马,对迎上来的一名同样面带刀疤、却少了一只耳朵的副将吩咐道:“老疤,把这些新来的安置到西边那片废窑区去。给他们弄些吃的和伤药,别让人死了。”

  那被称为“老疤”的副将用独眼冷漠地扫过苏凡这群狼狈不堪的“难民”,嘴角撇了撇,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哑着嗓子应道:“是,守备大人。”他挥了挥手,叫来几个兵卒,“带他们去西窑区,扔几袋杂粮饼子过去。”

  语气轻慢,仿佛在处理一堆垃圾。

  秦破虏独眼中怒火一闪,却被苏凡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

  在老疤副将和几个兵卒不耐烦的带领下,队伍被引向堡垒西侧。那里更加偏僻阴暗,是一片早已废弃的烧制陶器的窑洞区域,窑洞大多半塌,里面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就这儿了!自己找个能钻进去的窝收拾收拾!吃的一会儿送来!没事别乱跑,堡里规矩多,冲撞了谁,死了可没人收尸!”老疤副将丢下几句冰冷的警告,便带着人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面对如此恶劣的安置环境,匠魂乡的民众和老兵们眼中都流露出愤怒和屈辱,但却无人抱怨出声。他们默默地开始清理那些半塌的窑洞,搀扶重伤员寻找稍微能避风的地方。

  苏凡被戊辰和庚辛小心地扶进一个相对完整些的窑洞。洞内阴暗潮湿,空气污浊,但总算能隔绝那刺骨的寒风。

  “陛下,这……”秦破虏跟了进来,看着这糟糕的环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无妨……能栖身即可。”苏凡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喘息着,声音微弱,“非常之时……勿要节外生枝……留意观察……此地……远比看上去……复杂……”

  他话音未落,窑洞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

  只见那个被称为“老疤”的副将去而复返,他独自一人,手里拎着一个小布袋和一个黑乎乎的瓦罐。他站在窑洞口,并末进来,只是将那布袋和瓦罐放在地上,独眼扫过洞内的苏凡,眼神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轻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守备大人让送来的。”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压低了些,“袋子里是些干净的伤药和绷带,罐子里是热过的肉汤,加了驱寒的药材。省着点用。”

  说完,他竟不再多言,转身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这突如其来的、与之前态度截然不同的“照顾”,让窑洞内的几人都是一怔。

  秦破虏上前检查了一下布袋和瓦罐。布袋里确实是些品质不错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瓦罐里的汤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和药味,并非敷衍之物。

  “这……什么意思?”秦破虏看向苏凡,满心疑惑。

  苏凡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刘守备……这是在……示好,也是……进一步的试探。他想看看……我们值不值得……他投入更多。”

  示好与威胁并存,这很符合那刀疤守备的风格。

  “戊辰……”苏凡轻声唤道。

  “属下在。”

  “检查一下……汤和药。”

  戊辰会意,立刻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几样小巧工具,仔细地查验了瓦罐内的肉汤和布袋里的药材。片刻后,他回禀道:“先生,汤和药都无毒,药材是对症的,甚至……年份颇佳。”

  苏凡微微颔首:“分下去吧……优先给重伤员。”

  很快,那点有限的肉汤和伤药被分发了下去,虽然杯水车薪,却也让绝望中的众人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夜色渐深,堡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与呻吟声。

  苏凡靠坐在土壁下,闭目调息。戊辰和庚辛守在洞口。秦破虏则安排还能行动的老兵,轮流在窑洞区外围暗中警戒。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自然风声的响动,传入苏凡耳中。

  他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守在洞口的庚辛眼神一厉,如同发现了猎物的夜枭,身形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

  片刻后,窑洞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很快,庚辛如同鬼魅般返回,手中还提着一个被打晕过去的、穿着边军号褂的瘦小男子。

  “先生,此人鬼鬼祟祟在外窥探,身手不像普通兵卒,倒像是专门练过潜行匿踪的。”庚辛低声道。

  苏凡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昏迷的探子身上,没有丝毫意外。

  “看来……刘守备的‘诚意’……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把他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