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西，一处毗邻城墙根、远离主要坊市的废弃土围子。这里原本是明朝守军存放柴草的马料场，被攻占后荒废下来，只剩几堵残垣断壁在风雪中瑟缩。平日人迹罕至，今夜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
丑时初刻，正是一夜中最寒冷黑暗的时辰。铅灰色的云层低压，遮蔽了星月，只有零星的雪沫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扑打在残墙败壁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
土围子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肃立着一群人。
整整一百二十人。无人交谈，无人咳嗽，甚至无人随意转动脖颈。他们如同从冻土中钻出的铁桩，又像是融入阴影的石雕，唯有偶尔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证明他们是活物。
这些人，便是额亦都亲自从麾下数万八旗中，尤其是从最核心、最精锐的“白甲巴牙喇”护军中，千挑万选出的死士。“白甲巴牙喇”，意为“护军的精锐”，乃是努尔哈赤亲卫中的亲卫，平时宿卫汗帐，战时为全军锋镝尖刀，人人皆是百里挑一的悍勇之徒，披三层重甲（内锁子甲，中棉甲，外铁甲）仍能开强弓、舞重刀，武艺精熟，忠心耿耿。
而眼前这一百二十人，更是白甲巴牙喇中的佼佼者。他们身上的白甲在暗夜中泛着惨淡的微光，并非全白，而是内衬精良锁子甲外，罩着刷了白漆的棉铁复合甲，既保留了相当的防护力，又在雪地环境中具备极佳的伪装效果。此刻，大多数人都已脱下标志性的尖顶铁盔，换上了毛茸茸的狗皮帽子或裹着灰色的头巾，身上的白甲也多以深色或灰白色的罩袍、皮袄覆盖，掩盖反光。
他们的装备极精，却有意做了“降格”处理。制式的沉重虎枪、长柄挑刀被换成了更便于携带的顺刀、解手刀、短柄铁骨朵，以及涂抹了黑灰、避免反光的强弓与箭囊。每人腰间都挂着不止一件火器——短铳、三眼铳、甚至还有缴获自明军、保养良好的迅雷铳，火药囊和弹丸袋鼓鼓囊囊。马鞍旁，除了必备的干粮囊（内装炒米、肉干、奶疙瘩）和水囊（皮囊外裹着毛毡防冻），还挂着飞爪、钩索、撬棍、火折子、油布包等零零碎碎的物件。
没有旌旗，没有号角，甚至没有通常精锐出征前必有的誓师鼓噪。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冰冷而纯粹的杀意。
队伍最前方，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额亦都。这位沙场老将此刻未着华丽的贝勒服饰，也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紧身皮袍，外罩锁子甲，熊皮大氅在风中翻卷。他虬髯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一双虎目如同黑夜中的炭火，缓缓扫过面前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决绝的面孔。
另一个，则是这支“暗夜利刃”的统领，浑塔。他年约三十许，身材在女真人中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匀称结实，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脸庞线条硬朗，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道刀疤从左侧眉骨斜划至耳际，为他平添几分凶悍。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微微眯着，像是在审视猎物，又像是在计算着路途上的每一处细节。他是额亦都的直属牛录额真（佐领），不仅勇武过人，更以心思缜密、临机决断着称，尤其擅长执行各种隐秘、危险的特殊任务，是额亦都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暗刃”。
额亦都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勇士们！多余的话，老子不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清楚！白甲巴牙喇，大金之魂，汗王最锋利的牙齿！现在，汗王和八贝勒，需要你们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回不来、但必须做成的事！”
他猛地抬手，指向南方，那是广宁的方向。
“那里，明狗的巢穴里，有一群工匠，正在打造一种新炮！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明狗火器都要厉害！还有一个叫徐承业的明狗小崽子，是摆弄这些炮的头儿！八贝勒有令：不能让这些炮，在战场上对准我们大金的勇士！不能让那个小崽子，继续给明狗造这些杀人的玩意儿！”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视全场：“你们的任务，就是去广宁！找到那些工匠的窝，找到那个徐承业！能烧的，全给他烧了！能杀的，一个不留！尤其是那个徐承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明白没有？！”
“嗻！”一百二十人，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的应和，整齐划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寒风中传开，竟隐隐有回声。
“此行，千里奔袭，深入敌后，九死一生！”额亦都的声音更加严厉，“没有援兵，没有退路！一旦暴露，要么战死，要么自尽，绝不能被俘，辱没我大金勇士之名！八贝勒许诺：功成者，家眷子侄，世代受大金厚养，永享富贵！就算死了，名字也会刻在赫图阿拉的英烈祠里，受后世香火祭拜！若是谁贪生怕死，坏了大事……”他眼中凶光一闪，“就算你活着逃回来，老子也亲手剐了你，灭你全族！”
没有人退缩，所有人的眼神更加冰冷坚定。能被选中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额亦都看向浑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浑塔，人交给你了。怎么去，怎么干，你全权决断！范先生给你的人（指可能的城内内应或向导信息），还有路线图，都记清楚了！老子在沈阳，等你的消息！最好是那徐承业小崽子的脑袋！”
浑塔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沉声道：“额亦都大人放心！浑塔此去，必竭尽全力，不辱使命！纵粉身碎骨，亦要断了明狗的‘雷神之锤’！”
“好！”额亦都将他扶起，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到浑塔手里，“里面是金叶子、散碎银子，还有几颗东珠。路上或许用得上。记住，活着把事办成，才是第一！去吧！”
浑塔将皮囊贴身收好，再次行礼。随即，他转身，面对那一百二十名死士，没有任何激昂的动员，只是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嗓音，简短的命令：
“检查装备，尤其是火器、火药，务必防潮。马匹衔枚，蹄裹厚布。五人一什，什长在前，相互照应，不得走散。按预定路线，出发。”
命令干脆利落。队伍立刻动了起来，动作迅捷而无声。众人再次确认武器物资，给战马戴上特制的、防止嘶鸣的皮嚼子和裹上厚厚的毛毡与草絮的蹄套。整个过程，除了皮甲摩擦和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再无其他杂音。
很快，一百二十人，一百二十匹精选的辽东骏马，便在浑塔的带领下，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水银，悄无声息地滑出土围子，没入城墙根下更深的阴影之中。
他们没有走城门。沈阳城墙虽被女真控制，但深夜大队人马出城，难免惹人注目。浑塔选择了一条更为隐秘的路径——一段因年久失修、墙体略有坍塌凹陷的城墙段落。早有人在此接应，垂下数条粗大的绳索。
人马依次缒城而下。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显然并非第一次进行此类隐秘行动。仅用了不到两刻钟，这一百二十名白甲巴牙喇死士，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沈阳城外的茫茫黑暗与风雪之中。
额亦都独自站在土围子的残墙边，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虬髯上凝结的冰晶更多了，但他恍若未觉。寒风卷起雪沫，打在他脸上，生疼。
他知道，这一去，这亲手挑选出来的一百二十名最精锐的儿郎，能活着回来的，恐怕十不存一。甚至，全军覆没，也毫不意外。
但，正如范文程所说，这是以小搏大，以局部之牺牲，换全局之主动。若能成功，哪怕只是重创明军的匠作体系，刺杀或掳走那个关键的徐承业，都足以打乱常胜的部署，迟滞甚至瓦解那可怕的“雷神之锤”在战场上的应用。
“长生天保佑……”额亦都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知是祈祷，还是某种坚定的信念。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漆黑的天际，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这处充满肃杀与决别的废弃土围子，身影很快融入沈阳城更深沉的夜色里。
寒风依旧呼啸，雪势似乎大了一些。广宁方向，毫无异状，依旧沉浸在战前紧张的筹备与对胜利的期盼之中。没有人知道，一柄淬满剧毒、锋利无比的“暗夜利刃”，已经悄然出鞘，正撕裂风雪与夜幕，向着大明北伐的心脏地带，疾驰而去。
他们的目标明确——匠作营，火药库，徐承业。
他们的意志坚决——不成功，便成仁。
暗夜已深，利刃潜行。一场针对技术核心的、无声却致命的猎杀，正式开始了。
丑时初刻，正是一夜中最寒冷黑暗的时辰。铅灰色的云层低压，遮蔽了星月，只有零星的雪沫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扑打在残墙败壁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
土围子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肃立着一群人。
整整一百二十人。无人交谈，无人咳嗽，甚至无人随意转动脖颈。他们如同从冻土中钻出的铁桩，又像是融入阴影的石雕，唯有偶尔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证明他们是活物。
这些人，便是额亦都亲自从麾下数万八旗中，尤其是从最核心、最精锐的“白甲巴牙喇”护军中，千挑万选出的死士。“白甲巴牙喇”，意为“护军的精锐”，乃是努尔哈赤亲卫中的亲卫，平时宿卫汗帐，战时为全军锋镝尖刀，人人皆是百里挑一的悍勇之徒，披三层重甲（内锁子甲，中棉甲，外铁甲）仍能开强弓、舞重刀，武艺精熟，忠心耿耿。
而眼前这一百二十人，更是白甲巴牙喇中的佼佼者。他们身上的白甲在暗夜中泛着惨淡的微光，并非全白，而是内衬精良锁子甲外，罩着刷了白漆的棉铁复合甲，既保留了相当的防护力，又在雪地环境中具备极佳的伪装效果。此刻，大多数人都已脱下标志性的尖顶铁盔，换上了毛茸茸的狗皮帽子或裹着灰色的头巾，身上的白甲也多以深色或灰白色的罩袍、皮袄覆盖，掩盖反光。
他们的装备极精，却有意做了“降格”处理。制式的沉重虎枪、长柄挑刀被换成了更便于携带的顺刀、解手刀、短柄铁骨朵，以及涂抹了黑灰、避免反光的强弓与箭囊。每人腰间都挂着不止一件火器——短铳、三眼铳、甚至还有缴获自明军、保养良好的迅雷铳，火药囊和弹丸袋鼓鼓囊囊。马鞍旁，除了必备的干粮囊（内装炒米、肉干、奶疙瘩）和水囊（皮囊外裹着毛毡防冻），还挂着飞爪、钩索、撬棍、火折子、油布包等零零碎碎的物件。
没有旌旗，没有号角，甚至没有通常精锐出征前必有的誓师鼓噪。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冰冷而纯粹的杀意。
队伍最前方，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额亦都。这位沙场老将此刻未着华丽的贝勒服饰，也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紧身皮袍，外罩锁子甲，熊皮大氅在风中翻卷。他虬髯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一双虎目如同黑夜中的炭火，缓缓扫过面前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决绝的面孔。
另一个，则是这支“暗夜利刃”的统领，浑塔。他年约三十许，身材在女真人中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匀称结实，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脸庞线条硬朗，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道刀疤从左侧眉骨斜划至耳际，为他平添几分凶悍。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微微眯着，像是在审视猎物，又像是在计算着路途上的每一处细节。他是额亦都的直属牛录额真（佐领），不仅勇武过人，更以心思缜密、临机决断着称，尤其擅长执行各种隐秘、危险的特殊任务，是额亦都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暗刃”。
额亦都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勇士们！多余的话，老子不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清楚！白甲巴牙喇，大金之魂，汗王最锋利的牙齿！现在，汗王和八贝勒，需要你们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回不来、但必须做成的事！”
他猛地抬手，指向南方，那是广宁的方向。
“那里，明狗的巢穴里，有一群工匠，正在打造一种新炮！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明狗火器都要厉害！还有一个叫徐承业的明狗小崽子，是摆弄这些炮的头儿！八贝勒有令：不能让这些炮，在战场上对准我们大金的勇士！不能让那个小崽子，继续给明狗造这些杀人的玩意儿！”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视全场：“你们的任务，就是去广宁！找到那些工匠的窝，找到那个徐承业！能烧的，全给他烧了！能杀的，一个不留！尤其是那个徐承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明白没有？！”
“嗻！”一百二十人，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沉的应和，整齐划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寒风中传开，竟隐隐有回声。
“此行，千里奔袭，深入敌后，九死一生！”额亦都的声音更加严厉，“没有援兵，没有退路！一旦暴露，要么战死，要么自尽，绝不能被俘，辱没我大金勇士之名！八贝勒许诺：功成者，家眷子侄，世代受大金厚养，永享富贵！就算死了，名字也会刻在赫图阿拉的英烈祠里，受后世香火祭拜！若是谁贪生怕死，坏了大事……”他眼中凶光一闪，“就算你活着逃回来，老子也亲手剐了你，灭你全族！”
没有人退缩，所有人的眼神更加冰冷坚定。能被选中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额亦都看向浑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浑塔，人交给你了。怎么去，怎么干，你全权决断！范先生给你的人（指可能的城内内应或向导信息），还有路线图，都记清楚了！老子在沈阳，等你的消息！最好是那徐承业小崽子的脑袋！”
浑塔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沉声道：“额亦都大人放心！浑塔此去，必竭尽全力，不辱使命！纵粉身碎骨，亦要断了明狗的‘雷神之锤’！”
“好！”额亦都将他扶起，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塞到浑塔手里，“里面是金叶子、散碎银子，还有几颗东珠。路上或许用得上。记住，活着把事办成，才是第一！去吧！”
浑塔将皮囊贴身收好，再次行礼。随即，他转身，面对那一百二十名死士，没有任何激昂的动员，只是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嗓音，简短的命令：
“检查装备，尤其是火器、火药，务必防潮。马匹衔枚，蹄裹厚布。五人一什，什长在前，相互照应，不得走散。按预定路线，出发。”
命令干脆利落。队伍立刻动了起来，动作迅捷而无声。众人再次确认武器物资，给战马戴上特制的、防止嘶鸣的皮嚼子和裹上厚厚的毛毡与草絮的蹄套。整个过程，除了皮甲摩擦和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再无其他杂音。
很快，一百二十人，一百二十匹精选的辽东骏马，便在浑塔的带领下，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水银，悄无声息地滑出土围子，没入城墙根下更深的阴影之中。
他们没有走城门。沈阳城墙虽被女真控制，但深夜大队人马出城，难免惹人注目。浑塔选择了一条更为隐秘的路径——一段因年久失修、墙体略有坍塌凹陷的城墙段落。早有人在此接应，垂下数条粗大的绳索。
人马依次缒城而下。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显然并非第一次进行此类隐秘行动。仅用了不到两刻钟，这一百二十名白甲巴牙喇死士，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沈阳城外的茫茫黑暗与风雪之中。
额亦都独自站在土围子的残墙边，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虬髯上凝结的冰晶更多了，但他恍若未觉。寒风卷起雪沫，打在他脸上，生疼。
他知道，这一去，这亲手挑选出来的一百二十名最精锐的儿郎，能活着回来的，恐怕十不存一。甚至，全军覆没，也毫不意外。
但，正如范文程所说，这是以小搏大，以局部之牺牲，换全局之主动。若能成功，哪怕只是重创明军的匠作体系，刺杀或掳走那个关键的徐承业，都足以打乱常胜的部署，迟滞甚至瓦解那可怕的“雷神之锤”在战场上的应用。
“长生天保佑……”额亦都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知是祈祷，还是某种坚定的信念。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漆黑的天际，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这处充满肃杀与决别的废弃土围子，身影很快融入沈阳城更深沉的夜色里。
寒风依旧呼啸，雪势似乎大了一些。广宁方向，毫无异状，依旧沉浸在战前紧张的筹备与对胜利的期盼之中。没有人知道，一柄淬满剧毒、锋利无比的“暗夜利刃”，已经悄然出鞘，正撕裂风雪与夜幕，向着大明北伐的心脏地带，疾驰而去。
他们的目标明确——匠作营，火药库，徐承业。
他们的意志坚决——不成功，便成仁。
暗夜已深，利刃潜行。一场针对技术核心的、无声却致命的猎杀，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