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釜底抽薪-《三国:秋风之后》

  姜维密信带来的震撼与紧迫感尚未在心头沉淀,成都城内的局势却已因黄皓迅猛而阴狠的反扑,骤然风声鹤唳。

  一日清晨,诸葛瞻刚踏入尚书台值房,甚至来不及褪下沾着晨露的披风,录事掾程虔便脚步急促地跟了进来,面色铁青,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市易司急报双手呈上。

  “大人,大事不好!昨日午后至今晨,成都东西两市,米价如同插翅,一夜之间飙升近三成!更有甚者,‘永丰仓’、‘泰和米行’等六七家大粮行,今日一早竟齐齐挂出‘盘点’、‘缺货’的木牌,以粮源不足、调运不便为由,停止向我官府指定的平粜点供粮!市面流言四起,有的说太仓早已空虚,放粮不过是做样子;有的说大将军在沓中吃了败仗,急需粮草,不日就要强征民粮;还有…还有的阴损之言,暗指大人您借赈灾之名,行…行揽权敛财之实,打压不从您的良臣…”程虔的声音因愤怒和焦急而微微发颤。

  几乎就在同时,将作监大监也气喘吁吁地赶来,愁容满面,几乎要哭出来:“卫将军,昨日下官与农械监说好的,从将作监借调二十名手艺最好的铁匠、木匠,今日一早上工。可…可人还没出将作监的大门,就被宫中内府局派来的人拦下了!说是…说是宫中几处殿阁急待修缮,奉了上命,所有匠役一律不得外借…下官争辩了几句,对方竟亮出了中常侍府的令牌…”

  双管齐下,直指要害!粮价飙升与断供,不仅直接卡死了赈济的咽喉,更可能引发市民恐慌,酿成民变;匠役被截,则让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农械监瞬间陷入瘫痪,秋耕补种的计划眼看就要搁浅。黄皓的反击,毫无遮掩,狠辣精准,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

  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尚书令樊建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半空,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半晌,才沉重开口:

  “粮价之事,绝非市场自发,定是有人背后操纵,串联哄抬。那些粮商,若无强硬倚仗,岂敢如此公然抗拒朝廷平粜之令?还有那内府局…何时能越过将作监,直接拦截匠役了?这…这简直是…”

  樊建的目光投向诸葛瞻,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也透着一丝深陷泥潭的无力。面对这张盘根错节、渗透至深的势力网,即便他身为尚书令,也感到束手束脚,举步维艰。

  诸葛瞻立在窗前,背影挺拔。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开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初升的日光试图穿透云层,却显得力不从心。他脸上看不出多少怒意,唯有负于身后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寒光倏忽掠过。

  他早已料到黄皓不会坐以待毙,却没想到对方的反扑来得如此迅疾,如此不加掩饰,甚至不惜以动摇国本、加剧民困为代价。这已不再是政见分歧或权力博弈,而是赤裸裸的拆台与破坏,是将个人私欲凌驾于国家存亡之上!

  沉默持续了约莫十息。诸葛瞻缓缓转过身,面色平静得令人心悸。

  “令君勿忧。”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嘲讽,“跳梁小丑,自乱阵脚。他们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主动将刀把子递到了我们手里。”

  诸葛瞻不再犹豫,大步流星走回案前。“程虔,记录,”诸葛瞻呼唤录事掾。

  “第一,即刻以尚书台与我行都护卫将军府联合名义,起草发布‘平粜紧急律令’!公告全城:自即日起,凡有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抗拒平粜、散布谣言惑乱民心者,无论其身份官民,背景如何,一经查实,所囤货物尽数没收充公,主犯枷号五十斤,示众三日,之后流徙南中瘴疠之地,遇赦不赦!另,设‘举告赏格’:凡军民人等,举报奸商囤粮地点、数量属实者,赏没收粮货价值之一成!由尚书台度支司即时兑付!”

  程虔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这处罚力度,堪称蜀汉立国以来罕见!尤其是“无论官民”、“流徙南中遇赦不赦”以及那足以让人疯狂的“赏格”,这已不是寻常政令,而是近乎战时状态的雷霆军法!

  “大人,这…是否过于严苛?恐引起…”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乱世用重典,方能震慑宵小!”诸葛瞻打断他,笔尖在绢帛上划出沙沙的锐响,头也不抬,“若等饥民暴动,敌军趁虚而入,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执行!”

  “第二,”他写完第一条,毫不停歇,“以我行都护卫将军、督中外军事之名,行文成都卫戍都督及京兆尹衙门,即刻调派可靠兵卒差役,封锁东西两市所有大、中粮行及可疑货栈的仓库,持我手令,逐一开仓盘查清点库存!若有抗命不遵、武力阻挠者…”他顿了一下,声音冰寒刺骨,“以谋逆罪论处,可就地格杀!”

  这是要直接动用军队和暴力机器,强行打破粮商的经济封锁和武力威胁!

  “第三,”他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将作监大监,语气不容置疑,“拿着我的行都护卫将军手令,现在就去内府局要人!明白告诉他们,农械监乃奉陛下旨意办理赈灾安民、恢复生产之第一要务,关乎前线军粮供应,延误者,同贻误军机罪!谁敢阻拦,记下他的名字、官职,原原本本报给我。我亲自去问问中常侍,这宫中修缮,是否比陛下亲准的安民大计、比前线的军粮还要紧急!”

  几条命令,条条如出鞘的绝世利剑,寒光四射,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与他往日示人以温文尔雅的“丞相嗣子”形象截然不同,仿佛一夜之间,那位鞠躬尽瘁、决断千里的武侯风骨在他身上骤然苏醒。

  樊建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长叹。他明白,诸葛瞻这是被逼到了绝境,退无可退,不得不亮出隐藏的锋芒与爪牙,以近乎霸道的方式破局。

  尚书台这座帝国中枢机器,在诸葛瞻的强力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加盖着尚书台大印和行都护卫将军银印的“平粜紧急律令”被快马送至各城门、市口,由兵士高声宣读,张贴于醒目处;全副武装的兵士和差役如虎狼般扑向各大粮仓货栈;将作监大监也鼓起勇气,带着手令直闯内府局…

  整个成都官场为之剧烈震动!

  平粜令一出,市井哗然,人心惶惶。起初,确有粮商自恃背后有宫中撑腰,企图硬抗,或暗中串联,企图逼迫官府收回成命。但当冰冷的铁链真的锁上仓库大门,当兵士明晃晃的刀枪真的对准试图行贿或阻挠的管事,当第一个跳得最凶、背景颇深的粮商被当场拿下,沉重的木枷锁颈,如同牲口般被拖拽游街时,所有的侥幸心理瞬间崩溃了。

  而在那巨额“赏格”的刺激下,告密者几乎踏破了度支司的门槛。一车车、一袋袋被精心隐藏囤积的粮食,从暗无天日的地窖、从伪装巧妙的夹墙里被翻检出来,充入官仓,又迅速运往各粥厂和平粜点。那疯狂飙升的粮价,如同被利针戳破的气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回落。

  宫中那边,内府局的官员起初还趾高气昂,抬出黄皓的名头企图压人。但将作监大监此次异常强硬,直接亮出“贻误军机”的杀手锏。对方听到这四个字,又见对方手持盖着行都护卫将军印的信物,终究不敢真的承担这天大的干系,与军方彻底撕破脸皮,只得悻悻然让步。

  二十名被扣的匠役终于得以脱身,回到农械监。很快,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滋滋啦啦的锯木声便比以前更为热烈地响了起来,仿佛在宣泄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诸葛瞻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甚至堪称酷烈的组合拳,如同釜底抽薪,以绝对的力量瞬间击碎了黄皓精心布置的封锁线,狠狠挫伤了其气焰,也极大地震慑了那些摇摆观望的官僚。黄皓显然低估了这位年轻卫将军被激怒后所爆发出的决断力和所能调动的暴力资源的威力。

  然而,就在诸葛瞻刚刚以铁腕手段勉强稳住城内岌岌可危的局势,准备趁势进一步推行核查仓廪、试探盐铁专营的计划时,一封来自边关的、染着烽火气息的紧急军报,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案头。

  报信的是驻守江油关的副将李球。

  李球,建宁太守李恢之侄。历史上随诸葛瞻抵抗邓艾,临阵受命,战死于绵竹。

  李球在信中焦急地报告:近日来,阴平小道以北,魏军斥候活动异常频繁,其深入程度和侦查力度远超往常。甚至发现有小股精锐魏军,试图借助器械翻越摩天岭无人看守的险隘,虽被巡哨士卒发现后击退,但其意图极为可疑,绝非寻常骚扰。关隘守军兵力单薄,防线过长,他深感忧虑,恳请朝廷务必高度重视阴平防务,火速增派援军及物资。

  这封来自最前沿、充斥着硝烟和焦虑的军报,与姜维密信中那行“艾近来频调兵将于沓中以西,动向诡谲”的警告,形成了可怕而严密的呼应!

  诸葛瞻握着这封沉甸甸的军报,冰凉的信纸仿佛带着阴平山间的寒意,渗透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再次泛白。

  邓艾的手脚,已经探得如此之深、如此之急切了吗?这仅仅是例行的军事侦察,还是…一场石破天惊的奇袭,真的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姜维的警告,李球的急报,像两条不断收紧的绞索,让他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内忧未平,外患的刀锋,却已带着冰冷的杀气,抵近了咽喉!

  “程虔!”诸葛瞻猛地抬头,声音因巨大的压力而显得异常沉凝,“立刻持我名帖,请辅国大将军董厥、尚书令樊建过府议事,要快!另外,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给江油关副将李球的指令:阴平防务,即日起提升至最高警戒等级!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可视情况,紧急征调关隘附近所有可用民夫、物资,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关隘,深挖壕沟,广布鹿角蒺藜,多备滚木礌石!所需粮秣器械,列出清单,以六百里加急报来,我会尽最大努力,尽快为其筹措!届时我自会通信大将军。”

  诸葛瞻的目光再次越过窗棂,投向西方那遥远而未知的层峦叠嶂。那里,是传说中鸟兽绝迹的阴平古道,是决定蜀汉国运的鬼门关。

  风暴的前兆,已经如此清晰,如此迫近。他必须抢在风暴彻底降临、撕碎一切之前,尽可能多地、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地,做好准备。

  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