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将帅疑虑-《三国:秋风之后》

  巍峨的永安(白帝城)雄踞于瞿塘峡口,扼守着长江这咆哮的咽喉。

  城下,江水湍急,浊浪排空,撞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往日里,这声音是自然的壮歌,而今,却仿佛夹杂了来自下游西陵方向的战鼓余韵。

  城头之上,“汉”字旌旗在凛冽的江风中剧烈翻卷,发出噼啪的声响。戍守的士卒们甲胄俱全,弓弩皆备,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雾气朦胧的下游江面。城墙垛口后,新运上来的滚木礌石堆成了小山,一口口大锅下柴火熊熊,熬煮着腥臭刺鼻的金汁。民夫们在军官的呼喝下,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最后一批箭矢抬上城楼。整个白帝城,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空气里弥漫着硝石与铁锈混合的、令人心悸的战争气息。

  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沿着蜿蜒险峻的山道疾驰而至,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溅起一串火星。马上骑士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风尘仆仆却难掩其精悍之气,正是日夜兼程、几乎跑死两匹马的锦衣卫都督李烨。

  他勒马于太守府门前,不待战马停稳,便飞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卫兵,亮出腰间那枚刻有狴犴纹的锦衣卫令牌,沉声道:“速带我去见罗将军!”卫兵见令牌,不敢怠慢,引其直奔内堂。

  大堂内,气氛比城外更加凝重。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新晋镇东将军、假节钺,巴东太守罗宪,正伫立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山川起伏,长江如带,西陵、巫县、巴东、永安等要地清晰可见,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几位披甲部将围在一旁,人人面色沉肃。

  罗宪面容因常年戍边而显得黝黑粗糙,额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那是风霜与责任留下的印记。他的眼神原本沉稳如山,此刻却深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李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 放松,立刻迎上前,抱拳道:“敬之!你终于到了!一路辛苦!”

  李烨风尘仆仆,却毫无倦色,利落地还礼,声音如同刀锋刮过冰面:“罗将军,军情紧急,不必客气。大司马对东线局势万分关切,特命我前来,一则是协理军情探查,二则是传达钧令:前线一应事务,皆由将军假节决断,李烨及所属锦衣卫,悉听调遣,务必确保巴东无虞!”

  李烨话语简洁有力,既表明了绝对支持的态度,也清晰界定了他作为“协理”与“监督”的双重角色。

  罗宪重重叹了口气,引李烨至沙盘前,手指指向西陵方向那一片密集的红色小旗:“敬之请看,陆抗此番,来势汹汹,绝非虚张声势。据我军最精锐的斥候冒死探查回报,其在西陵周边集结的水陆兵马,初步判断已超过三万!这还不包括后续可能增援的部队。其水军楼船斗舰,遮天蔽日,远非我永安水师那几十条小船可比。”

  他的手指沿着长江水道缓缓移动,声音低沉而压抑:“陆抗用兵,深得其父陆伯言之真传,最善谋定后动。他选择此时发难,气候上利于水军行动,政治上则为孙皓立威。我判断,其主力必沿江西进,以水军为核心,直扑我白帝城。同时,会派遣熟悉山地的步卒,沿江北岸险峻山路潜行,夺取沿途烽燧隘口,既可扫清障碍,亦可牵制我陆上兵力,甚至可能绕至我军侧后。”

  李烨目光锐利如鹰,仔细审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地形,问道:“将军,敌我力量悬殊,您有何退敌良策?”

  罗宪拿起代表汉军的蓝色小旗,在白帝城及周边几个关键点重重插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决绝:“为今之计,唯有‘收缩防线,固守待援’八字。我已严令下游巫县等地的戍守兵力,加强警戒,若遇吴军先锋,可凭借险要稍作抵抗,迟滞其进军速度,而后迅速撤回永安,集中力量。同时,征调了数十条民船,满载巨石,已准备沉于瞿塘峡内几处最窄的江段,希望能暂时阻塞航道,延缓吴军大型战船的通航。但是……”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一枚小旗,声音更低了:“敬之,你我皆知,白帝城虽险,然孤悬于此,若被长期围困,外无援兵,内无足够的囤粮……后果不堪设想。朝廷后续的增援,能否及时赶到?这才是罗某心中最大的忧虑啊。” 这忧虑,不仅关乎城池安危,更关乎麾下数千将士的性命。

  李烨正欲回答,忽闻堂外传来一阵沉重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之声。守卫高声通报:“右将军阎宇到!”

  话音未落,一个魁梧的身影已大步踏入堂内。来人正是右将军阎宇,他身高八尺,面庞粗犷,一部虬髯更添威猛,但此刻,他那双本该充满武人豪气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与不安。他先向罗宪抱拳行礼:“罗将军!”随即又转向李烨,目光与之微微一碰,便迅速移开,拱手道:“李将军。”语气略显生硬,甚至带着几分戒备。

  罗宪作为主将,立刻介绍道:“阎将军来得正好。李都督奉大司马之命前来协防。阎将军,你部兵马集结情况如何?”

  阎宇挺直身躯,朗声道:“回将军,末将响应大司马号召,已集结永安水陆精锐八千余人,战船三十五艘,皆已整装完毕,随时可听候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番话虽说得慷慨,但其眼神游移,尤其是在提及“大司马”时,那瞬间的闪烁,未能逃过李烨的眼睛。

  李烨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这不安的源头。阎宇昔日与权宦黄皓过从甚密,虽未直接参与核心逆谋,但在黄皓得势时也没少得益。

  如今黄皓倒台,诸葛瞻权倾朝野,清算旧账之风虽未大规模兴起,但像阎宇这等身上打着“黄党”模糊印记的旧将,岂能心中不惧?此刻强敌压境,偏偏又来了诸葛瞻的心腹、执掌监察大权的锦衣卫都督,他怎能不担心此战若稍有差池,便会成为被借题发挥、秋后算账的突破口?这重心理压力,恐怕比面对城下的陆抗大军更让他窒息。

  李烨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道:“阎将军辛苦了。大司马在成都时常对吾等言道,‘板荡识忠臣,危难见良将’。如今陆抗猖獗,国门告急,正是需要如阎将军这般宿将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之时。大司马用人,向来是‘论功行赏,不咎既往’。但看将军今日为国守土之功,绝不因前事而掩大德!将军但请放开手脚,与罗将军同心同德,共御外侮。只要此战能挫败吴军,守住我大汉东大门,便是奇功一件!大司马与朝廷,定然不吝封侯之赏!”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道赦免令的前奏。既肯定了阎宇的价值,又明确传递了诸葛瞻“向前看”的态度,更画出了“击退吴军”即可将功折罪、甚至论功行赏的清晰路径。但其中也隐含着严厉的警告:若是在此关键时刻还首鼠两端,或是作战不力,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阎宇闻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复杂地变化着,有惊疑,有释然,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他猛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李将军金玉之言,阎宇……铭感五内!请都督转告大司马,阎某是个粗人,往日或许有眼无珠,行差踏错!但今日,国家危难,疆土遭侵,阎宇深知忠义二字重于泰山!这白帝城,便是阎某的埋骨之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若有不测,唯有一死以报国恩,绝不敢有负大司马信任!”这番话,既是表态,也是在巨大的压力下的一种发泄和自我激励。

  罗宪在一旁静静听着,他素知阎宇与黄皓的瓜葛,内心对其品行未必全然认可,但此刻大敌当前,将帅失和乃兵家大忌。他上前拍了拍阎宇的肩膀,语气沉稳地安抚道:

  “阎将军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如今大敌当前,我等效忠陛下,保境安民之心相同。过去之事,休要再提。眼下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应对陆抗。阎将军,你的部队熟悉永安防务,就请你即刻部署,接管城东、城南防区,并派水军前出至巫峡口巡弋,遇敌则预警,切勿轻易接战,待我军主力部署完毕再议。”

  “末将遵命!”阎宇重重抱拳,仿佛要将心中的块垒都砸碎一般,转身大步离去安排布防。

  看着阎宇离去的背影,罗宪转向李烨,低声道:“敬之,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稳定军心,至关重要。”

  李烨点头:“罗将军放心,烨自有分寸。当务之急,是摸清陆抗的虚实。我带来的锦衣卫好手,已化整为零,潜入对岸及下游,重点探查其主帅大营位置、粮草囤积之地、各军配合间隙。若能寻得破绽,或可觅得一线战机,总不能一味被动挨打。”

  “好!”罗宪精神一振,“有敬之你这双利眼,我便多了几分把握。来,你我再仔细推演一番,看看陆抗这第一步,最可能踏在哪里……”

  三人暂时将各自的忧虑与复杂的情绪压下,重新围拢在沙盘前。白帝城外,江水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城内,暗流涌动,忠诚、恐惧、责任与往日的恩怨交织在一起。

  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考验的不仅是城防的坚固,更是人心的向背。而遥远的成都,诸葛瞻的目光,正穿越千山万水,牢牢锁定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峡江孤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