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盛世如镜-《三国:秋风之后》

  洛阳。

  文鸯的马车在晨曦中驶入这座千年古都。

  一路夜行,拂晓时分抵达城门。守城的汉军士兵验看了李烨给的通行文书,没有多问,直接放行——整个过程平静得像普通商旅入城,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持械戒备。

  这反而让文鸯有些不适应。

  他记忆中的洛阳,宫城森严,街道冷清,甲士林立,百姓低头疾行。他只记得满城的压抑,和空气中弥漫的恐惧——那是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清洗曹魏旧臣留下的阴影。

  而眼前的洛阳,完全不同。

  马车驶上宽阔的大街时,天已大亮。秋日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整齐的青石板路上,洒在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上,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上。叫卖声、谈笑声、车轮声、马蹄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哗。

  文鸯掀开车帘,怔怔地看着。

  街边的店铺早早开了门,卖早食的摊子热气腾腾,蒸饼、馄饨、豆浆的香气混杂着飘来。伙计们站在门口招揽生意,声音洪亮,笑容真诚。行人穿着整洁,步履从容,有挑担的货郎,有背着书箧的学子,有挎篮买菜的妇人,甚至有几个孩童在街角踢毽子,笑声清脆。

  没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没有沿街乞讨的流民,没有虎视眈眈的巡兵。

  “文先生,”驾车的年轻士兵回头笑道,“前面就是西市,要不要绕过去看看?那里可热闹了。”

  文鸯回过神,点点头。

  马车拐入一条稍窄的街道,喧闹声瞬间放大。这里就是西市——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摊位连绵不绝,货物琳琅满目。有从蜀地运来的锦缎,从江东运来的瓷器,从西域运来的香料,甚至还有海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商贩们用各地方言吆喝,买主们讨价还价,人声鼎沸。

  文鸯让马车停下,走下车。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深衣,没有任何标识,混入人群中毫不起眼。李烨派来陪同的士兵跟在三步外,也不打扰,只静静看着。

  一个卖竹编的摊子前,几个妇人正在挑选篮子。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手上布满老茧,但笑容憨厚。

  “这个篮子怎么卖?”一个妇人问。

  “二十文,大姐。您看这手艺,密实得很,用十年都不会坏。”

  “太贵了,十五文吧。”

  “那可不行,我这竹子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光本钱就……”

  文鸯站在一旁听着。这种寻常的讨价还价,在河北几乎绝迹——贾南风加征商税后,很多小贩都破产了,剩下的也抬价狠宰,因为不知道哪天就被抄了。

  正想着,旁边传来孩童的欢呼声。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着个卖糖人的老汉,眼巴巴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糖人。老汉笑呵呵地捏着糖,一会儿捏个小兔子,一会儿捏个大老虎。

  一个孩子掏出一枚铜钱:“爷爷,我要个小马!”

  “好嘞!”

  铜钱落入陶罐,发出清脆的响声。孩子举着糖人,欢天喜地跑了。

  文鸯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忽然想起邺城。破城那日,他在街角见过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蹲在母亲的尸体旁,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士兵要拉他走,他死死抱着母亲的胳膊,指甲抠进肉里。

  “文先生?”士兵轻声唤道。

  文鸯回过神,摇摇头:“走吧。”

  接下来的三天,文鸯在洛阳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李烨给了他完全的自由——没有监视,没有限制,只要不出城,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甚至给了他一袋铜钱,说“先生若是想买些什么,或是吃些东西,尽管用”。

  第一天,他去了军营。

  不是正式的军营,而是城西的校场。那里正在训练新兵,约莫两千人,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们没有披甲,只穿着统一的褐色训练服,在教官的口令下练习队列、格斗、射箭。

  文鸯站在校场边的土坡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注意到几个细节:训练虽然严格,但教官不打骂士兵,错了就重来,耐心讲解;中途休息时,伙房送来热汤和面饼,每人一份,管够;休息时间,有些士兵围坐在一起识字,教官在地上用树枝写字教他们;训练结束,所有人列队报数,然后有序解散,没有一哄而散。

  最让他震撼的,是训练结束后发生的一件事。

  一个新兵可能是太累了,解散时腿一软,摔倒在地。旁边的几个同伴立刻扶起他,有人去叫军医,有人帮他拍土。军医很快赶来,检查后说只是虚脱,让扶去休息。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嘲笑,没有一个人冷漠旁观。

  “他们……都是这么相处的?”文鸯问陪同的士兵。

  士兵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丞相有令:军中皆兄弟,同袍如手足。欺压同袍者,重罚;见死不救者,同罪。”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些新兵大多来自同一个乡里,有些本来就是亲戚邻里,自然互相照应。”

  文鸯沉默。

  他想起了北军。在他麾下时,军纪还算严明,但老兵欺压新兵、将领克扣军饷、士兵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从未断绝。更不用说战时的溃败、抢功、甚至互杀……

  “你们的军饷,按时发吗?”他忽然问。

  “发啊。”士兵笑了,“每月初五准时发,从不拖欠。像我这样的普通士卒,每月米一石,布半匹。若有战功,另有赏赐。若战死,还有抚恤,家人免赋税三年。”

  一石米,半匹布。

  文鸯算了算。这在河北,已经是偏将的待遇了。而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士卒的月饷。

  “那……将军们呢?”他忍不住问。

  “将军们更高啊。但具体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士兵挠挠头,“不过我听营里的文吏说,大将军的年俸4200 石,月奉三百五十斛。骠骑将军年俸2160 石,月奉百八十斛,都是写在军规里的。谁敢多拿、克扣,御史台一查一个准。”

  写在军规里。

  文鸯想起司马伦。清君侧成功后,司马伦赏赐亲信,动辄千金万钱,却从不说这些钱从哪来,也不说标准是什么。全凭他一句话。

  而这里,连大将军的俸禄都是公开的。

  第二天,文鸯去了官学。

  洛阳官学建在城南,占地颇广,青瓦白墙,书声琅琅。他本来以为,这种官学只收世家子弟,或是要收高额学费。但守门的夫子听说他是“外地来考察学问的”,竟热情地请他进去参观。

  “我们这官学已被诸葛丞相细化,分蒙学、经学、实学三部分。”夫子边走边介绍,“蒙学收六到十二岁的孩童,教识字、算术、礼仪,不收学费,书本纸张都由朝廷提供。经学收通过蒙学考试的学生,教四书五经、史书律法,每年只收二百文‘笔墨钱’。实学收有志于农工医算的学生,教种田、木工、医术、算术,不但不收钱,学得好还有补贴。”

  文鸯听得怔住了。

  “不收钱?那……朝廷图什么?”

  “图人才啊!”夫子笑道,“丞相说了,办官学就像种树。现在花些钱浇水施肥,将来长出栋梁之材,受益的是整个天下。况且,”他压低声音,“这些孩子学成之后,无论做官、务农、行医、做工,都能为国出力,这比什么都值。”

  正说着,他们走到蒙学堂外。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坐着三四十个孩童,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学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洗得干净。夫子正在教《三字经》,孩子们跟着念,声音稚嫩而整齐。

  文鸯注意到,有些孩子的学服明显不合身,袖子长出一截,用线缝短了;有些孩子的鞋子破了洞,露出脚趾。但没有一个人面露窘迫,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夫子,眼神明亮。

  “这些孩子……家里都很穷吧?”他轻声问。

  “是啊。”带路的夫子叹道,“多是城郊农户、小贩、工匠的孩子。若在从前,他们一辈子都摸不到书本。现在好了,能识字,能算术,将来总有一条出路。”他指了指角落一个特别瘦小的男孩,“那孩子叫石头,父母都在黄河决堤时死了,是个孤儿。官学收了他,管吃管住,现在已经是蒙学里背书最快的了。”

  文鸯看着那个叫石头的孩子。他坐得笔直,小手紧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那一刻,文鸯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希望”。

  在河北,在邺城,他看到的都是绝望——绝望的百姓,绝望的士兵,绝望的官员。每个人都在苟延残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糟。

  而在这里,在一个孤儿眼中,他看到了光。

  第三天,文鸯去了城外的村庄。

  陪同的士兵找了一辆牛车,载着他出城往东走了二十里,来到一个叫“杏花村”的地方。正是秋收时节,田野里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在秋风中如波浪起伏。农夫们正在收割,镰刀起落,稻秆倒地,捆扎,搬运……一切井然有序。

  村口有棵大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聊天。文鸯走过去,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

  老人们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以为是路过的行人,也没在意,继续聊天。

  “今年收成好啊,我家那十亩地,少说也能打四十石。”

  “我家也是。多亏了朝廷推广的那个‘曲辕犁’,耕得深,稻子就长得好。”

  “还有那水车,旱的时候也不怕。”

  “是啊是啊,听说这水车还是丞相亲自画的图样呢……”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文鸯忍不住插话:“老丈,今年的赋税……重吗?”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看向他,笑道:“不重不重。朝廷减免赋税定的是‘三十税一’,我家今年能打四十石粮,交一石三斗就够了。剩下的,留足口粮,还能卖不少钱呢。”

  三十税一。

  文鸯心中一震。在河北,贾南风把赋税加到了“十税三”,也就是三成。就这样还不够,还要加征“剿饷”“练饷”等各种名目的杂税。百姓辛苦一年,剩下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

  “那……官府会不会临时加税?或是摊派劳役?”他又问。

  另一个老人摇头:“不会。朝廷有令,所有赋税劳役,必须张榜公示,写明用途、标准、期限。若有官员私自加征,百姓可以去御史台告状。”他指了指村口墙上贴的一张黄纸,“你看,那上面就写着今年的税目,清清楚楚。”

  文鸯走过去看。黄纸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杏花村,户一百二十七,田一千四百亩,应纳粮税四十六石七斗,折钱九贯三百四十文。下面是每户的名字和应纳数目,最后盖着县令的印。

  公开,透明。

  他想起在冀州时,郡守派税吏下乡,说收多少就收多少,不给就打,不给就抢。百姓哭诉无门,只能忍气吞声。

  “后生,”那缺门牙的老汉忽然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文鸯点头:“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啊……”老汉眼神复杂,“听说那边还在打仗,日子不好过吧?”

  文鸯沉默。

  “要我说,人啊,就得过日子。”老汉叹道,“什么朝廷,什么皇帝,咱老百姓不懂。谁让咱吃饱饭,穿暖衣,谁就是好朝廷。”他指了指田里忙碌的村民,“你看,现在大家都能吃饱,孩子能上学,生病了有医官看——这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

  旁边一个老婆婆接话:“是啊。去年我孙子得了急病,高烧不退,村里医官连夜送来草药,一分钱没要。要是在从前,只能等死……”

  老人们又聊开了,说起村里的新井、新路、新学堂,说起谁家孩子考进了洛阳书院,说起谁家娶了新媳妇……

  文鸯静静地听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秋风吹来稻谷的清香,远处传来农夫唱起的山歌,粗犷而欢快。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不是没见过,是只在古书里读过。那些圣贤书里描述的“盛世”,那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景象,原来真的存在。

  傍晚,文鸯回到洛阳城里。

  诸葛瞻为他安排的府邸在城东,是个两进的小院,不大,但清净雅致。院里种着几丛菊花,此时开得正盛,金黄灿烂。屋里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床榻、书案、书架、茶具,甚至还有几卷书——是《史记》和一本新编的《农政要术》。

  没有守卫,没有监视,连个仆役都没有。李烨说:“先生需要什么,去隔壁巷子找王婶,她负责这一片的杂事。若想清净,就自己打理。”

  文鸯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天边渐沉的夕阳。

  三天,他看了三天。

  看了繁华的市井,看了严明的军队,看了求学的孩童,看了丰收的田野。

  每一幕,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心中那座叫做“忠义”的堡垒。堡垒在摇晃,在龟裂,但他还在死死撑着。

  因为他还没想明白。

  如果大汉真的这么好,为什么他还要为那个腐朽的晋室效忠?如果司马伦真的是个野心家,为什么他还要顾忌所谓的“君臣名分”?

  可是——如果他现在转身投汉,那之前的浴血奋战算什么?那些死去的同袍算什么?他对先帝司马炎的承诺又算什么?

  “忠义”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文先生?”院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文鸯抬头,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我是隔壁巷子王婶的女儿,叫小月。”女孩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娘让我给您送晚饭。”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碟豆腐,还有一小碗肉汤。

  “谢谢。”文鸯轻声道。

  “不用谢。”小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先生是从北边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

  “我听李烨叔叔说的。”小月歪着头,“他说您是个大将军,可厉害了。是真的吗?”

  文鸯苦笑:“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呀?”小女孩天真地问,“大将军多威风啊。”

  为什么?

  文鸯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因为他的主上猜忌他,因为他的同僚排挤他,因为他在那个朝廷里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地?

  “因为……我做错了一些选择。”他最终说。

  “做错了,改过来不就行了?”小月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夫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知错能改……

  文鸯怔住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改?为什么一定要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到黑?就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

  “先生快吃吧,饭要凉了。”小月摆摆手,“我走啦,食盒明天我来拿。”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文鸯对着食盒发呆。

  米饭洁白,青菜碧绿,豆腐嫩白,肉汤飘香。这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但对他来说,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因为它代表着一种生活,一种安定、温暖、有尊严的生活。

  这种生活,他在河北没见过,在邺城没见过,在司马伦许诺的“新朝”里,也看不到希望。

  而在这里,在洛阳,在一个普通小女孩送来的食盒里,他看到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文鸯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看着满天星斗。

  他在白马问诸葛瞻:我该如何选择?

  现在,他或许有答案了。

  但不是最终的答案。

  他还需要看,还需要想,还需要……说服自己心中那个固执的、坚守了半生的灵魂。

  夜风吹过,菊花摇曳,暗香浮动。

  院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亥时三更,小心火烛——”

  声音悠长,平和。

  这座城睡着了,安稳,宁静。

  而文鸯还醒着,在黑暗中,与自己作战。

  但他知道,这场战争,他快要输了。

  不是输给诸葛瞻,不是输给大汉。

  是输给那个叫“盛世”的梦——那个他曾经以为只存在于古书里的梦,那个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