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分金断策-《三国:秋风之后》

  夜已深沉,司空府的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

  程虔将最后一份户籍册卷起,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这位从景耀四年就追随诸葛瞻的老臣,如今已官至三公,鬓角染霜,但那双眼睛在烛光下依然锐利如昔。案几上堆叠的竹简帛书,记录着光复元年春天下各州郡的田亩、人口、世族谱系——这是三个月来,他奉丞相之命秘密整理的核心数据。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程虔起身时,诸葛瞻已推门而入,身后只跟着一名贴身侍卫,在门外便止步守候。丞相褪去了白日朝会时的锦袍玉带,只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常服,看起来更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在卫将军府中与他挑灯夜谈的年轻主公。

  “这么晚还劳动丞相亲自过来。”程虔拱手。

  “该辛苦的是你。”诸葛瞻在客席坐下,目光扫过满案文书,“如何?”

  程虔取过一张特制的绢图,在案上铺开。图上以朱、青、黑三色标注着天下世家大族的分布:红色为顶级世族(如颍川荀氏、弘农杨氏),青色为地方豪强,黑色则是已归附或态度暧昧的家族。

  “比预想的更复杂。”程虔手指点在颍川郡,“荀氏虽在晋亡后多数北逃邺城,但留在颍川的仍有田产三万顷,门生故吏遍布豫州七郡。他们表面上归顺朝廷,实则通过联姻、借贷,暗中控制着地方漕运、盐铁。”

  他又指向江东:“吴地四大姓,陆氏因陆抗归汉而得保全,顾、朱、张三家在吴郡、会稽的根基未动。他们交出部分田产,换取了子弟入朝为官的机会,对朝廷的旨意皆为顺从,但私兵、船队仍未完全解散。”

  最后是益州、荆州:“本土世族,在光复过程中出钱出力,如今索要回报——要求在九品中正制推行时,掌握本州郡的评议权。”

  诸葛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边缘。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

  “你以为,当从何处下手?”

  程虔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正是白日诸葛瞻命人送来的、那份关于分化世家策略的密要。显然,他已反复研读。

  “丞相所给之策,深谙历史三昧。但臣以为,需结合当下时势,做三处调整。”程虔展开帛书,指向核心原则那一条,“第一,承认现状、争取合作,此为大善。但如今我朝新立,威权正盛,与曹操当年‘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弱势不同。既有雷霆之威,当辅以细雨之润——可更主动些。”

  “如何主动?”

  “分而治之,需先‘分’得巧妙。”程虔取过笔,在空帛上写下四个字,“臣将其总结为‘限、用、融、化’四字,那日朝会丞相曾略提,今日臣斗胆细化。”

  诸葛瞻身体微微前倾:“细说。”

  其一:限权——以制度为笼,温水煮蛙

  程虔写下一个“限”字,笔锋刚劲。

  “其一,限权——以制度为笼,温水煮蛙。世家之害,首在垄断。垄断仕途、垄断土地、垄断学问。故限制之法,也需从这三处着手,但不可齐头并进,以免逼其狗急跳墙。”

  他指向选官制度:“九品中正制即将推行,此制本是陈群为曹丕所创。我朝若要沿用,必须嵌入三道枷锁。”

  “第一道,中正官不得由本郡人士担任,且任期三年,由御史台监察其评议过程。所有被评议者,必须有地方官学就读记录,或通过郡级‘初试’——考基础经义、律法、算学。此条,可名正言顺写入诏令。”

  “第二道,设立‘考功司’,隶属吏部,但独立运作。所有被中正官评定为‘上品’者,需至洛阳参加‘复考’,内容增加策论、实务。复考不通过者,降品录用,且追究推荐中正官之责。”

  “第三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程虔压低声音,“设‘特科’。每年预留三成官职,专用于军功、治绩、奇技(如精通水利、算术、匠造)者,完全不经过中正评议,由朝廷直接考核任命。此科名额,逐年递增。”

  诸葛瞻眼中闪过光亮:“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保留了九品制,安抚世家,实则通过复考、特科,一点点撕开口子。”

  “正是。”程虔继续道,“土地方面,此时不宜直接‘限田’,那会触动根本。但可用‘推恩策’。”

  “推恩?”

  “朝廷下诏,褒奖那些主动献田助学、赈灾的世家,赐予爵位、匾额,甚至允许其家族优秀子弟免初试直入复考。同时,御史台要‘不经意’地透露,正在草拟《田亩清丈令》,对‘主动配合朝廷’的家族,清丈时会‘酌情从宽’。”

  诸葛瞻笑了:“这是给枣的同时,让他们看到背后的鞭子。”

  “至于学问垄断,”程虔指向窗外洛阳的方向,“大汉书院已开农科、工科,此为大善。下一步,当在各州郡设立‘官学’,教材由朝廷统一编纂。官学不仅教经义,更要教律法、算学、地理。入学资格,逐步放宽至良家子皆可——学费可由朝廷补贴,或由地方富户‘捐资助学’换取免税额度。”

  “让世家出钱,培养可能打破他们垄断的人才。”诸葛瞻颔首,“好一个阳谋。”

  程虔写下第二个“用”字。

  “其二:用才——以利益为饵,分化瓦解。世家非铁板一块,顶级世家与地方豪强有矛盾,世家内部嫡系与旁支有矛盾,不同地域的世家更有矛盾。这些矛盾,皆可为朝廷所用。”

  他抽出一份名录:“颍川荀氏留在中原的,与北逃邺城的早有龃龉。朝廷可秘密接洽,许以‘荀氏宗主’之名,诱其举报北逃者隐藏的田产、人脉。事成之后,不仅承认其宗主地位,更可让其子弟入御史台——监察颍川本地其他世家。”

  “此计险矣。”诸葛瞻沉吟,“若被识破,恐失天下世家之心。”

  “故需双线并行。”程虔又抽出一卷,“另一线,扶持寒门与新贵。霍弋大将军之子,通晓兵法;陆抗将军之子陆晏,精于水战;甚至……丞相您的学生中,亦有非世家出身者。这些人,朝廷应大力提拔,委以实权,让他们成为榜样。”

  “更要紧的是,”程虔目光锐利,“在即将到来的河北之战中,凡立军功者,无论出身,赏田宅、授官职,皆从河北收复之地划拨。如此,一石三鸟:激励将士,安置新贵,削弱河北世家根基——那些土地本就是他们的,朝廷拿来赏人,他们恨的是得赏者,而非朝廷。”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驱虎吞狼,又让虎相争……,此策过于酷烈,恐生大乱。”

  “故需‘融’字调和。”程虔早有准备。

  第三个“融”字,程虔写得格外舒缓。

  “其三:融通——以婚姻为桥,血脉交融。打压是手段,融合才是目的。世家子弟终究是天下英才所聚,一味排斥,是朝廷的损失。当以通婚、联姻为桥,将其精英逐步吸纳进新朝体系。”

  他取出一份特殊的谱牒:“陛下今正当选妃。妃嫔不必只从功臣之家遴选,可适当纳入世家嫡女,但须有前提——其家族须有子弟通过‘特科’入仕,或主动献田达到一定数额。如此,世家为求后族荣耀,必争相满足条件。”

  “皇室如此,功臣亦然。”程虔继续道,“丞相的长子尚公子,尚未婚配。若娶世家女,则可去其一敌意。甚至……”

  诸葛瞻沉默良久:“婚姻之事,关乎终身,不可全作政治筹码。”

  “下官明白。”程虔躬身,“故这只是‘桥’之一端。另一端,是文化上的‘化’。”

  最后一个“化”字,程虔写得笔走龙蛇。

  “其四:化育——以新学为火,重塑根本。一切制度的根本,在于人心。世家之所以能垄断,在于他们垄断了‘解释权’——何为经典?何为正统?何为学问?打破此垄断,需以新火熔旧鼎。”

  他展开一份文书:“臣建议,设‘兰台书局’,召集天下饱学之士——不论出身,重新校勘、注释五经。注释方向,当偏向‘经世致用’:释《尚书》,重其治国之法;释《春秋》,扬其大一统之义;释《礼》,则简化仪轨,强调‘礼在行,不在器’。”

  “同时,大力推广丞相所倡的‘实学’。”程虔越说越激动,“将大汉书院农科研发的曲辕犁图样、水车制法,工科总结的筑城、冶铁、造纸之术,编纂成《工政要术》《农桑辑要》,刊行天下。让百姓知道,这些能让田地多产三成、让纸张便宜一半的学问,是朝廷所授,非世家所藏!”

  “更要紧的是,”他压低声音,“借河北战事,宣扬一种新论调:忠于一家一姓之‘私义’,不如忠于天下生民之‘公义’。司马氏曾受曹魏厚恩而篡之,是为不忠;今贾充、文鸯拥残晋抗统一,是为一姓之私而阻天下太平。朝廷当大力褒奖那些弃暗投明者,如张统、郝衡,将他们塑造成‘识天命、顺民心’的典范。”

  诸葛瞻缓缓站起,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洛阳,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皇宫与几处衙署还亮着光。远处传来打更声,已近子时。

  “程虔。”他背对着程虔,声音有些沙哑,“你这四策,环环相扣,深谋远虑。但可知最大风险何在?”

  程虔肃然:“下官知。风险在于‘时间’。”

  “不错。”诸葛瞻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河北秋后必动刀兵。朝廷此时推行任何分化世家之策,都可能被解读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世家恐慌之下,暗中勾结河北,或消极应对战事粮草筹措,则大势危矣。”

  “所以四策推行,需分三步。”程虔显然深思熟虑,“第一步,就在明日。请陛下下‘求贤诏’,宣布九品制将行,但同时公布‘特科’细则,并宣布将在洛阳、长安、成都、建业四地设‘官学试点’。此诏温和,展现朝廷既重传统,亦开新途的姿态。”

  “第二步,待御史台运转两月,第一批监察御史赴任各州郡后,由御史台‘发现’几起地方世家侵占屯田、隐漏户口的案件。依法严惩,但仅限于个别典型,且涉事家族若无其他大恶,可允许其献田赎罪。如此,既立威,又留有余地。”

  “第三步,”程虔深吸一口气,“待秋收之后,河北战事开启。朝廷趁世家注意力被战争吸引,暗中推行‘推恩策’与‘联姻议’。同时,在战场上大力提拔寒门将领,以军功授田宅——这些田宅的来源,正好是那些被查出问题的河北世家。”

  诸葛瞻走回案前,凝视着帛上那四个字:限、用、融、化。

  良久,他提笔,在四字旁添了一行小注:

  “限之以法,用之以利,融之以亲,化之以文。四管齐下,十年可期。”

  写罢,他将笔搁下:“便依文直之策。明日我面见陛下,呈上此方案。但有一事,需你亲自去办。”

  “丞相请吩咐。”

  “你去见董宏。”诸葛瞻目光深远,“御史台初立,急需立威之案。让他从明日开始,秘密调查汝南、颍川、南阳三郡的漕运与盐税账目。记住,只要账目,不抓人,不声张。账目查清后,封存于御史台密档。”

  程虔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丞相是要……握刀于鞘,引而不发?”

  “不错。”诸葛瞻望向北方,“待河北战事最酣时,若后方有世家胆敢异动,或消极资军,这把刀——就该出鞘见血了。”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但要记住,刀出鞘,只为震慑,不为屠戮。砍下一两颗伸得太长的头颅,让其他人知道边界何在,便足够了。改革的根本,终究是建新屋,而非拆旧宅。”

  程虔深深一揖:“臣明白。”

  子时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诸葛瞻收起那份写满策论的帛书,放入怀中。走出书房时,他仰头望向夜空。星河璀璨,银河横贯天穹,仿佛一条无尽的绶带,系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程虔,”他忽然道,“二十年前,我只想救大汉于危亡,想着兴复汉室。如今……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这天下,换一种活法。”

  程虔站在他身后,苍老的声音沉稳坚定:“丞相早已在做了。”

  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走出司空府。门外,诸葛瞻的马车等候着,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对了,”上车前,诸葛瞻回头,“那份世家谱牒中,标注为‘黑色’的家族,择其温和有才名者,以我的名义,邀其子弟三日后至丞相府赴宴。就说……探讨经义,不论出身。”

  程虔眼睛一亮:“丞相要亲自开启那‘融’字之策?”

  “总要有人先伸出手。”诸葛瞻登上马车,帘幕垂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告诉后厨,宴席菜肴,一半按古礼,一半……让他们也尝尝,新时代的味道。”

  马车驶入夜色。

  程虔站在府门前,直到车灯的光晕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抬头,望向那颗最亮的紫微星,低声自语:

  “限、用、融、化……这天下,真要变了。”

  他转身回府时,脚步比来时更稳健了些。书房里,烛火还在燃着,照亮了案上那幅三色世家分布图。在青、红、黑三色之外,不知何时,程虔用极淡的朱砂,在图纸边缘勾勒出了一片新的颜色——

  那是一抹初升朝阳般的赤金,正从图纸的四面八方向中心蔓延,温柔而不可阻挡地,覆盖着旧有的疆界。

  夜还深,但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