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元日家宴-《三国:秋风之后》

  景耀十三年,元日。

  成都的冬日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节日的喜庆早已将这座古城渲染得暖意融融。爆竹声零星响起,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着桃符,崭新的年画透着对未来的期盼。

  皇宫之内,张灯结彩,仪式庄重而简朴。大朝会如期举行。天子刘禅端坐于龙椅之上,接受百官朝贺。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的气色比之前更差了些,虽经粉饰,眉宇间的倦容与病态仍难以完全掩盖。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聆听,偶尔颔首,具体的政务应对、臣工奏请,皆由侍立御阶之下的监国太子刘璿代为处置。

  太子刘璿身着储君冠服,举止沉稳,言谈得体。面对群臣的奏对,他或询问细节,或引经据典,或征询一旁大司马诸葛瞻的意见,处理得井井有条。诸葛瞻肃立其侧,并不多言,只在关键处略作补充或明确表态,全力维护着太子的权威。朝堂之上,众大臣皆恭敬听命,秩序井然。这新老权力核心交替下的第一个元日大朝,在一种看似平稳和谐的氛围中度过。

  然而,一丝不同寻常的涟漪,正在这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涌动。往常年节,皇帝诸子除非特许,多在封地或任所,鲜少齐聚成都。而今年,刘瑶(四子)、刘瓒(六子)、刘谌(五子)、刘恂(七子)、刘璩(八子),竟不约而同地上表请求回京省亲,共度佳节。理由冠冕堂皇:感念父皇年迈病体,思念亲伦,并恭贺太子兄长监国之喜。刘禅对此似乎颇为欣慰,一概准奏。

  于是,元日午后,一场仅限于皇室近亲及少数核心勋戚的家宴,在皇宫内苑的暖阁中举行。没有了朝堂之上的肃穆,气氛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但也因此,某些潜藏的情绪更容易流露出来。

  刘禅坐于主位,身侧是太子刘璿。几位王爷依次而坐。大司马诸葛瞻及其妻子刘氏,张绍,张遵皆受邀在列,座位靠近御座,彰显其殊荣与地位。

  酒过三巡,肴馔纷呈,席间渐渐活络起来。

  刘恂,性子也最是跳脱张扬。他率先举杯,面向刘璿,笑道:“太子兄长,监国以来,日理万机,辛苦了!臣弟在封地,亦听闻百姓称颂兄长仁德,朝政清明。如今我大汉西定陇右,东取荆西,国势复振,兄长居功至伟啊!臣弟敬您一杯!” 他话语热情,但“居功至伟”四字,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刻,听在有心人耳中,却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刘璿举杯,神色平静:“七弟过誉了。此皆赖父皇洪福,大司马运筹帷幄,前线将士用命,以及众卿家同心协力之功。孤不过是秉承父皇旨意,略尽本分而已。”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上下,姿态放得极低,同时特意点明了“大司马”的关键作用。

  刘瑶性情温和,闻言点头附和:“太子兄长过谦了。如今国事蒸蒸日上,确是我等刘姓宗室之福。只是……”他话锋微转,看向略显憔悴的刘禅,面露忧色,“只是父皇龙体欠安,实在令儿臣等心忧。此番回京,见父皇气色……唉,只愿父皇能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他这话倒是情真意切,引得几位王爷纷纷附和。

  一直沉默饮酒的北地王刘谌此时忽然放下酒杯。他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其父兄迥异的英武之气,素有刚猛之名。他目光扫过刘璿,最终落在诸葛瞻脸上,声音洪亮:“父皇静养,国事托付太子兄长与大司马,自是妥当。只是,如今我大汉虽复陇右、荆西,然曹魏未灭,东吴虎视,天下未定!不知大司马对于后续用兵,可有方略?总不能困守现有疆土,坐视魏吴恢复元气吧?”

  他的问题单刀直入,带着武人的直率,却也瞬间让暖阁内的气氛微微一凝。张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身为将领,他对这个问题自然极为关注。

  诸葛瞻缓缓抬眼,迎上刘谌的目光,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北地王所虑极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乃先帝遗志,亦是陛下与我等臣子毕生之愿。然兵者,国之大事。陇右新附,需时间消化;荆西初定,民心待抚。更兼荆州大战,我军虽胜,亦损耗颇巨,将士疲敝,国库钱粮消耗甚大。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巩固新政成果,使陇右、荆西真正成为我大汉之血肉。待国力更上一层,兵精粮足,时机成熟之日,自当挥师东进、北上,以竟全功。此非怯战,实为谋定后动。”

  他一番话,既肯定了终极目标,又清晰阐述了当前的战略重点,有理有据,沉稳大气。张绍在一旁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刘璿适时接口:“大司马所言,正是朝廷既定之策。稳中求进,方为长治久安之道。北地王勇武,心系国事,孤心甚慰。来日方长,必有五弟驰骋疆场、为国效力之时。”

  刘谌盯着诸葛瞻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太子,闷声道:“大司马与太子兄长深谋远虑,是臣弟急躁了。” 说罢,自饮一杯,不再多言,但眉宇间那丝不甘,并未完全消散。

  这时,刘恂却又笑嘻嘻地看向诸葛瞻,语气带着几分亲昵,却又暗藏机锋:“说起新政,大司马创立的科举,当真是了不起!听说此次恩科,寒门子弟入选者众,连状元郎都出自寒门。这可是打破了数百年来的规矩啊!只是……不知那些世家大族,心中可还安稳?毕竟,他们可是立国之基啊。”

  张绍此时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殿下,臣身为侍中,亦算出身勋旧。然观大司马推行科举,意在广开才路,于国而言,实是长远之策。才能之士,无论出身,皆为国用,方能使我大汉基业长青。些许不适,假以时日,自会平息。” 他代表的是元勋后代中支持改革的力量,此言一出,分量颇重。

  张遵也朗声道:“末将在军中,亦深感能者上、平者让之理。科举取士,与军中论功行赏,其理相通。唯有如此,方能人尽其才,强我大汉!” 他以军功晋升的年轻将领身份发言,支持之意明确。

  诸葛瞻对张绍、张遵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才看向刘恂,淡淡道:“殿下多虑了。张侍中与张督所言,正是朝廷推行科举之本意。陛下与太子殿下圣心独运,意在聚天下英才而用之。此乃国策,关乎大汉气运,任何阻碍,皆不足虑。”

  他语气平静,但话语中的决心却让刘恂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不再接话。

  一直半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精神不济的刘禅,此时微微抬了抬手。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刘禅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好了……今日家宴,只叙亲情,少论国事……你们兄弟,能回来看看朕,朕心甚慰……”

  他缓缓看向刘璿,眼神复杂:“太子……仁厚,你们做弟弟的,要好生……辅佐他,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又看向诸葛瞻,眼神中充满了托付之意:“思远……朕将太子,将大汉……托付于你……你要……尽心竭力……”

  唯有刘禅,依旧用了诸葛瞻的表字“思远”,这其中的亲昵与信任,不言而喻。

  诸葛瞻离席,躬身郑重道:“臣,谨遵陛下旨意,必竭股肱之力,效忠陛下、太子,兴复汉室,万死不辞!” 他依旧恪守臣礼,自称“臣”。

  刘璿也连忙起身:“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谨记父皇教诲,友爱兄弟,勤政爱民。”

  刘禅点了点头,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朕,乏了……”

  家宴就此结束。诸位王爷神色各异地行礼告退。刘谌面色沉凝,刘恂眼神闪烁,刘瑶忧色更重。

  诸葛瞻与太子刘璿最后退出暖阁,张绍、张遵紧随其后。走在廊下,寒意侵人。

  刘璿望着几位弟弟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张绍低声道:“殿下,大司马,诸位王爷此番齐聚,虽名为省亲,然则……”

  诸葛瞻目光深邃,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平静道:“无妨。只要我等持身以正,谋国以忠,朝局便稳如泰山。殿下监国,名正言顺,更有我等竭力辅佐,些许涟漪,动摇不了根本。” 他的目光扫过张遵,“京师禁卫与成都防务,攸关社稷安稳,还需更加谨慎。”

  张遵肃然抱拳:“末将明白!定不负大司马重托!”

  夜空之中,片刻的安宁。元日的家宴,在温情、试探与隐晦的较量中落下帷幕,而景耀十三年的政治图卷,才刚刚展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