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年才俊-《三国:秋风之后》

  春耕的繁忙渐次平息,田野间的新绿连成一片,预示着生机复苏。

  然而诸葛瞻心头的弦却未曾有半分松懈。新政初行,成效虽肉眼可见,然根基未稳,吏治之弊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深知必须时时巡察访验,方能防止善政在执行中走样变形,或滋生新的弊端。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诸葛瞻摒却仪仗,只着常服,带了最为信赖的录事掾程虔并两名精干护卫,策马出了成都,往西南方向的江原县境行去。

  此行的明面目的是察看他最为挂心的曲辕犁分发至寻常农户手中的实际使用情形,暗里亦想亲耳听听远离朝堂的乡野之声。

  车马行驶在乡间土路上,但见阡陌交通,沟渠纵横,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灌溉着刚刚苏醒的土地。远处村落掩映在绿树之中,炊烟袅袅升起。近处田亩里,已有不少嫩绿的禾苗破土而出,在阳光下舒展着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一派宁静祥和。

  诸葛瞻坐于车中,望着窗外景象,连日来的疲惫与朝堂上的紧绷心绪,似乎也被这田园风光稍稍熨平,心中升起一丝难得的宽慰。

  行至一处唤作“清泉里”的乡野地界,诸葛瞻命车驾缓行,自身下车,信步走上田埂,欲更近距离地察看农情。

  恰在此时,前方不远处一条新修缮的水渠旁,围拢着十余名农人,似乎发生了争执,声音渐高,情绪激动,打破了田野的宁静。诸葛瞻示意程虔与护卫稍待,自身缓步靠近,隐于一旁树荫下静观。

  只见一须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农,跺着脚,指着水渠一处新建的分水闸口,声音带着愤懑:“…赵三哥!这新渠走势是大人们定的,俺们不敢说孬!可这闸口安的地方实在不妥帖!水旺时节还则罢了,若是遇上哪年天旱,水势弱了,这闸口一卡,水全都往上游去了,俺们下游这几个村子,连滴水星子都见不着!庄稼岂不全都得旱死?到时候喝西北风去吗?”

  他对面一个穿着稍体面些、像是村里管事的中年汉子,脸色尴尬却强硬地反驳:“李老栓!你休要胡搅蛮缠!这闸口是依着官府发下来的图样,比着旧渠根基建的,费了多少人工物料?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再说,上游就不要用水了?”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周围农人也分成两派,吵吵嚷嚷,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为械斗。乡野之间,水利之争往往便是如此,关乎生存,寸步不让。

  正在僵持之际,一个清朗却透着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喧闹:“李叔,赵三哥,诸位乡邻,且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原本蹲在渠边、默默察看着水流的年轻人站起身走来。

  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襕衫,面容清秀俊朗,眉目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文气,但此刻手指上却沾满了湿泥,裤脚也挽到了膝上,溅满了泥点。他神色从容,走到争执中心,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把湿泥,就在渠边的空地上熟练地勾勒起来。

  “官府的定策,宏观上自是好的,欲疏通水路,惠及各方。”他一边快速绘制,一边清晰说道,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然地理微处,千差万别,确实需要因地制宜,稍作变通。诸位请看”。

  他手指点着泥图上的线条,“此处闸口,并非不可动。只需稍向上游移动约三十步,于此地势略隆起之处,另开一浅槽作为辅助分流。此举并非大动干戈,却能巧妙地利用水势自然之力,确保上下游皆能受益,无需日后为此再起争端。所需增补工料,估算不过半日之功,三五人力即可。比起日后因争水而耽搁农时,甚至发生械斗伤及乡邻和气,孰轻孰重,诸位自有明断。”

  诸葛瞻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此青年不仅熟知水利,更能洞察人心,深入浅出,以理服人,化干戈为玉帛,实乃不可多得的实干之才!其风采,竟隐隐有几分当年父亲初出茅庐时的影子。

  正待上前询问,忽听身后官道上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杂乱的马蹄声、车轮隆隆声以及车夫惊恐的呵斥与挽马的嘶鸣!

  诸葛瞻猛地回头,只见一辆装载着满满粮袋的马车,不知何故,驾车的驮马突然受惊,拖着沉重的车辆疯狂地冲向官道旁正在玩耍的几个稚童!

  事发突然,电光火石!道旁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发出绝望的惊呼,眼看惨剧就要发生,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施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田埂另一侧的草垛后蹿出!其人身法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几个起落便已迅捷无比地逼近了狂奔的惊马!

  面对迎面冲来的庞然大物,他竟毫不避让,沉腰立马,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喝,探出的右手如铁钳般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惊马的辔头,同时左臂猛地下压!

  “吁——!!!”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那壮硕的惊马竟被这看似单薄的身躯爆发出的惊人力量硬生生勒得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发出痛苦而愤怒的长嘶!马车辕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巨响,剧烈晃动,粮袋滚落,但终究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强行遏制,停了下来!车轭几乎嵌入了那人的肩臂肌肉之中。

  而此时,那吓呆了的孩童已被旁边反应过来的农妇猛地扑过去抢抱入怀,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劫。

  尘埃稍定,众人这才惊魂甫定地看清,那于危急关头徒手力挽惊马的,竟也是一位年轻男子,容貌与方才析理水利的白衣青年有八九分相似,显是孪生兄弟。

  只是此人肤色呈健康的古铜色,眉峰锐利,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一双眸子亮如寒星,顾盼间英气勃勃,身姿挺拔如岩间青松,虽穿着寻常的灰色短打武服,却掩不住那一身经过千锤百炼的武人精悍之气。

  他松开马辔,安抚性地拍了拍仍在不安喷息的马颈,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贤弟,没事吧?”那白衣青年已快步赶来,上下打量着灰衣青年,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

  “无妨。”灰衣青年摇头,声音低沉简短,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文一武,孪生双璧,皆是人中龙凤,却隐于这乡野之地!

  诸葛瞻心中震动难以言喻,惜才之心大起,不再犹豫,迈步从树荫下走出,朗声赞道:“二位壮士,真是好身手!好见解!”

  众人见诸葛瞻气度不凡,身后跟着随从,皆知是了不得的贵人,纷纷躬身行礼。那对兄弟对视一眼,眼中虽有讶异,却并无惶恐,从容上前,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在下诸葛瞻字思远。”诸葛瞻直接表露身份,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眼前这对非凡的兄弟,“见二位非常人,文武兼资,何以屈才于此乡野之间?不知高姓大名?”

  那白衣青年闻言,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平静,再次拱手,语气平和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原来是卫将军尚书令大人当面。草民李焕,”

  他指了指身边的灰衣青年,“这是舍弟李烨。我兄弟本是郫县人士,家中薄有田产,父母在时,送我二人读书习武,指望能报效家国。奈何…后来乡间豪强勾结胥吏,强行侵夺我家田产,父母与之争讼,屡遭挫折,最终郁郁而终,家道也因此中落。我兄弟二人不愿与豪强同流,亦无力抗衡,只得变卖余产,寄居于此间舅父家中,平日耕读打猎,聊以度日。适才班门弄斧,让将军见笑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他人之事,但那份被压抑的不平之气与明珠蒙尘的憾恨,却隐约可辨。

  诸葛瞻听罢,心中更是感慨万千,痛惜不已。此等经世之才,竟因吏治腐败、豪强横行而埋没草莽,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不幸,更是国家的损失!

  “原来如此。吏治不清,豪强逞凶,致使贤才遗野,实乃国家之痛!”诸葛瞻叹息一声,语气转为郑重。

  “二位身怀济世之才,安邦之能,岂可久居林下,与草木同朽?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瞻欲征辟二位入府,参赞军政,不知意下如何?李焕先生通晓政务水利,可于尚书台或大司农府下效力;李烨壮士勇武过人,可入我行都护卫将军府,整训军备,一展所长。不知二位可愿屈就?”

  李焕、李烨兄弟二人闻言,身躯皆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再次对视一眼,兄弟俩眼中均有压抑已久的火焰在闪动。

  报国无门,沉沦乡野,空有满腔抱负与一身本事,却只能与田垄弓猎为伍,其中郁结,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忽得朝廷重臣、武侯之子亲自寻访征辟,无疑是绝处逢生!

  李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率先整理衣袍,深深一揖:“将军慧眼识人,不以草民卑贱、过往坎坷相弃,反以国士相待,此等知遇之恩,焕虽才疏学浅,亦感五内!若能追随将军左右,效犬马之劳,参赞琐务,实乃三生之幸!焕,愿效绵薄之力!”

  李烨也随之抱拳,声如金石相击,斩钉截铁:“烨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唯有些许气力,愿凭手中之剑,鞍前马后,为将军扫除荆棘,略尽寸心!”

  “好!太好了!”诸葛瞻心中畅快,难以言表,仿佛在茫茫暗夜中寻得了两颗璀璨明星,“得二位英才臂助,如虎添翼,实乃国家之幸,大汉之福!程虔!”

  “属下在!”程虔连忙应道。

  “即刻为二位先生安排车驾,随我等一同回城!妥善安置,不可怠慢!”

  “是!”

  收获这两位意外之才,诸葛瞻心情大为振奋,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不少。后续的考察也格外顺利,所见农户无不称赞新犁之利,对朝廷感恩戴德。

  直至日头偏西,诸葛瞻方带着满足与希望,启程返回成都。

  然而,车驾刚入城门,尚未来得及回味今日陌野遗贤之喜,一名身负赤羽、风尘仆仆的信使便如旋风般直冲尚书台,带来了又一封紧急密报。信使面色凝重,汗水与尘土混合,顺着脸颊滑落。

  诸葛心中微微一沉,在值房中迅速展开那封来自东南方向的密报。绢帛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是情况紧急。

  密报是潜伏于东吴的间人冒死发回:

  吴帝孙休病体近日急剧恶化,呕血不止,恐已时日无多。建业城中暗流汹涌,权臣左将军濮阳兴、丞相张布等人频繁密会于府邸,车马往来不绝,似正在紧急商议拥立新君之大计。

  与此同时,吴国境内兵马调动迹象异常,尤其靠近荆州西陵、南郡以及交州边境一带,驻军数量有明显增加,具体动向及意图尚不明确,戒备森严。江东政局,恐将发生重大变故。

  诸葛瞻放下绢帛,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将光滑的绢面捏出褶皱。他刚刚稍显轻松的心情,顷刻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东南变局所带来的沉重压力所覆盖。

  北方的巨兽曹魏磨牙吮齿,西陲阴平的毒蛇邓艾诡谲窥探,如今东南的盟国东吴又即将陷入权力更迭的漩涡!

  三国鼎立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东吴虽为唇齿之盟,但这联盟从来建立在脆弱的国家利益之上。若吴主更迭,权臣上位,其对外政策是否会发生剧烈转变?是否会趁蜀汉北方压力巨大、自顾不暇之机,在边境滋事,甚至背弃盟约,谋求自身利益?

  诸葛瞻愈发显得沉静和坚定,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敲击着地图上“成都”的位置。

  内修政理,外御强敌,广纳贤才…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每一步都刻不容缓。李焕李烨兄弟的到来,让诸葛瞻看到了人才辈出的希望。

  而诸葛瞻能做的,唯有在这暴风雨前的死寂里,未雨绸缪,砥砺前行,争做那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