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北进之弈-《三国:秋风之后》

  南郑,汉中都督府的议事堂,燃着的炭火,驱不散弥漫在姜维与诸葛瞻之间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对峙。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姜维端坐在诸葛瞻下首,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汉中周边那些历经风霜却巍然不动的山岩。只是岁月和连年的征战,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鬓角已是霜白一片。然而,他那双眸子,非但没有浑浊,反而在提及北伐时,迸发出如同年轻时那般灼热、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光芒。

  二人就北伐一事再次展开争辩。

  “思远!”姜维的声音不高,却沉厚如钟,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司马昭暴毙,洛阳城内权力更迭,司马炎一黄口孺子,何德何能顷刻间慑服群臣?此正是魏国内部最为混乱、最为脆弱之时!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诸葛瞻:“我军新得巴东大捷,士气正旺。魏军西线收缩,防线必然出现空隙。若此时我大军出其不意,兵出祁山或斜谷,直指陇右,搅动其关中腹地,魏廷必乱!司马炎初立,若应对失据,内部矛盾便会爆发。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待其站稳脚跟,整合完毕,以中原雄厚之力,再度西顾,我大汉困守益州,纵有山川之险,又能支撑几时?大司马,此时不动,难道要坐视良机溜走,待到司马炎羽翼丰满,再来啃那块硬骨头吗?届时,只怕我等皆成枯骨,再无望见中原旌旗!”

  他的话语里,有对战机敏锐的捕捉,有毕生信念的燃烧,更带着一丝英雄迟暮、时不我待的悲壮与焦灼。他是在用自己残余的生命和全部的威望,为这次北伐背书。

  诸葛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面前摊开的西线军事舆图上缓缓移动,那上面清晰标注着曹魏各部异常的后撤路线和兵力空缺。他理解姜维,甚至能感受到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急切。

  他清楚姜维的执着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绝望中的奋争。而现在,他带来了改变,但这改变是否足够支撑一场倾国之战?

  待到姜维语毕,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时,诸葛瞻才抬起眼。他的目光平静,却深邃如渊,仿佛能吸纳所有的躁动。

  “大将军,”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您所言,确是实情。司马炎初立,魏国西线示弱,此确是我军有所作为之机。”

  他先肯定了姜维的判断,随即话锋一转,如冰水流淌,冷静地剖析着潜在的风险:“然而,大将军,您可曾细算我军家底?去岁守巴东,虽胜,亦耗钱粮巨万。新编锐士尚未成型,犹如利剑初铸,尚未开锋。军工坊的标准化生产,方见成效,新式环首刀、制式箭矢,尚不足以装备全军。此刻若倾尽国力,以汉中现有兵力,行险一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姜维略显紧绷的脸,继续道:“胜,固然可喜。但若战事不利,迁延日久,司马炎借此战树立权威,整合内部,而我军精锐折损,刚有起色的府库再度空虚,则我数年革新之努力,恐将毁于一旦。届时,莫说克复中原,便是守住这汉中门户,亦将困难重重。此其一。”

  “其二,”诸葛瞻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关中与洛阳之间的位置,“司马昭虽死,魏国根基未动。钟会、贾充、司马望等,皆是老谋深算之辈。他们难道不会料到我们可能趁丧出兵?若司马炎采取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策,再以精锐骑兵断我粮道,聚兵于险要之处以逸待劳……大将军,汉中军团,能承受几次侯和之败那样的损失?”

  他提起姜维的那场失利,并非为了刺痛对方,而是为了强调风险的现实性。

  姜维的眉头死死锁住,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掣肘的愤懑与不甘。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思远!你总是权衡!总是利弊!可知兵者,诡道也!岂能事事算尽?先帝当年于长坂坡,于赤壁,于汉中之战,哪一次不是于万死中求一生机?丞相五次北伐,哪一次不是以弱击强?若都如这般瞻前顾后,我大汉何来立国之基?维……维年事已高,张翼、廖化等老臣皆已先去,每每思及丞相托付,夜不能寐!此番机会,或许是维此生最后的机会!难道要我姜伯约,老死于这南郑城中,眼睁睁看着故土难归吗?!”

  最后几句话,已是声嘶力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几乎要溢出的恳求。那不是一个大将军在对大司马说话,更像是一个老臣,在用最后的生命之火,向能够决定他命运的人请命。

  议事堂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诸葛瞻能清晰地感受到姜维那份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切,也能感受到自己内心天人交战的剧烈。

  彻底驳回姜维,不仅会寒了这位军方领袖的心,更可能让朝中那些原本就对激进北伐抱有期待的力量离心,甚至引发内部不稳。而且,姜维的战略直觉并非全无道理,过于谨慎,确实可能错失打击魏国、锻炼新军、拓展战略空间的窗口期。

  他的脑海中,现代管理学的风险控制理念,与对历史大势的洞察,以及对眼下蜀汉复杂政治局面的把握,激烈地碰撞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姜维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脸,那目光中有期待,有决绝,甚至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终于,在令人压抑的漫长沉默后,诸葛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沉重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他抬起眼,眸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凛冽光芒。

  “啪!”

  他右手猛地拍在案几之上,震得笔墨纸砚为之一跳。

  “好!”诸葛瞻长身而起,身姿如松,声音斩钉截铁,“既然大将军心意已决,且战机稍纵即逝,我大汉,便不能做那畏首畏尾之辈!这北进之弈,我们下了!”

  姜维眼中那几乎要熄灭的火焰,瞬间被这句话重新点燃,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诸葛瞻不容他开口,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番北伐,非比往常,需依我之策,不可如以往那般倾力而出,行险浪战!”

  “思远还请明示!维必当遵从!”姜维立刻拱手,只要能出兵,他愿意接受条件。

  诸葛瞻绕过案几,走到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幅天下舆图前,沉声道:

  “第一,限定规模与目标。此战,非灭国之战,乃战略试探与有限进攻。以大将军麾下汉中主力为核心,辅以即将北调的部分精锐,总兵力需加控制。目标非直取长安,而是兵出陇右,夺取阴平、武都二郡,打通与羌、氐部落的联络,蚕食魏国西陲,破坏其关中防御外翼,同时,最大程度试探司马炎的应对能力和魏军西部防线的虚实!”

  “第二,选定时机。如今已是深秋,马上入冬,天寒地冻,粮草转运困难,不利于大军长期行动。我们需时间准备。传令成都,命尚书台、度支尚书全力配合,加紧粮草、军械、被服之调配囤积。全军秣马厉兵,整训士卒。我们将于来年开春,冰消雪融之后,正式动兵!务求准备充分,一击必中,即便不胜,亦要全身而退!”

  “第三,稳固后方,调整人事。”诸葛瞻说到此,转身大步走回书案,铺开一张空白的绢帛,取过狼毫笔,饱蘸浓墨。

  他一边运笔如飞,上书成都。

  “臣大司马诸葛瞻恳请陛下,升安南将军霍弋,为征北将军!”

  他笔下不停,字迹苍劲有力:“霍弋镇守南中多年,恩威并施,深得蛮汉之心,政绩斐然。此前组建无当飞军,其于南中招募精锐,功不可没。其忠勇勤勉,能力卓着,足堪担当方面大任。着令其将南中防务,暂交予得力副将代理,即刻遴选其本部能战之兵,北上汉中,听候大将军调遣,参与此次北伐机宜!”

  写罢第一条任命,他并未停笔,紧接着写下第二条:

  “再拟令:调右将军阎宇,接替霍弋,总督南中诸军事。”

  “右将军阎宇曾在南中任职,悉当地山川地理、部族情势。白帝城血战,其奋勇当先,忠勇可嘉。由他坐镇南中,以其刚毅果决,必能抚慰蛮部,稳定后方,同时保障兵源、物资对前线的持续支援,使我北进大军无后顾之忧!”

  两道奏疏,清晰明确。提拔霍弋,既是对其能力的认可,也是为北伐注入一支来自南方、熟悉山地作战的生力军,同时平衡汉中姜维旧部的力量。调任阎宇,则是以其资历和与诸葛瞻的密切关系,确保战略后方南中的绝对稳定,防止任何可能的动荡。

  写完,诸葛瞻取出随身携带的大司马金印,郑重地盖在绢帛之上。鲜红的印鉴,象征着蜀汉此刻最高的权力和意志。

  “李烨!”他沉声唤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侧的锦衣卫指挥使李烨立刻闪身而入,躬身听令。

  “迅速将此信送往成都尚书台,并呈陛下御览!”

  “遵命!”李烨双手接过命令,毫不拖沓,转身便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做完这一切,诸葛瞻才再次看向姜维,目光深沉如夜:“大将军,如此安排,你可还有异议?”

  姜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感慨,肃然拱手,深深一揖:“思远思虑周详,布局深远,维,心服口服,并无异议!必当谨遵方略,整军经武,以待来年春暖,挥师北进!”

  诸葛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转身,再次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那扇紧闭的窗户。刹那间,汉中冬日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灌入厅堂,卷动了他们的衣袂,也吹散了方才那沉闷压抑的气氛。

  他极目远眺,望向北方那铅灰色云层低垂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广袤而沉沦的中原大地上。那里,有故土,有强敌,也有未知的变数。

  寒风拂面,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他因方才激烈争论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既然决定了……”诸葛瞻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那便,落子无悔。”

  他的身影立在窗前,在寒风中显得坚定而孤峭。汉中这座北伐的桥头堡,因为这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策,再次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开始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战争的齿轮,在短暂的停歇后,伴随着霍弋的北调与阎宇的南赴,再次缓缓而坚定地开始转动,预示着来年春天,必将有一场席卷陇右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