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结局:一门的距离-《我的卫校女友》

  2025年12月17日下午四点,展旭站在慧慧家楼下。

  这是他今天重返之旅的最后一站。从清晨六点半坐上603路开始,他走过了南站地下通道、八中站、卫校围墙、五楼广播室、废弃教室、新华乐购、市中心医院、西一路浙商KTV旧址、古城子六楼天台、老陈抻面馆……

  现在,终点就在眼前。

  这栋六层红砖楼比他记忆中更旧了。外墙的米黄色涂料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块。楼道口的银色防盗门半开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和炒菜的香味。

  他没有进去。

  只是站在楼下,抬头看向六楼西户的窗户。

  窗帘是米黄色的,和他记忆中一样。此刻拉着,看不见里面。窗户玻璃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是个“福”字,倒着贴的,大概是去年春节留下的。

  门框两侧贴着春联,红纸已经褪色,字迹还能辨认:

  上联:家和万事兴

  下联:人勤春来早

  横批:四季平安

  很普通的春联,很普通的祝福。但“家和万事兴”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九年前,他想象过无数次和她的“家和万事兴”。想象他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米黄色的窗帘,红色的窗花,贴着自己写的春联。想象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看电视,偶尔相视一笑。

  现在,她有她的“家和万事兴”。只是那个家里,没有他。

  展旭在楼下站了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里,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像一场持续了九年的暴雨终于停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泥泞的、寂静的废墟。

  他想:要不要上去?要不要按门铃?

  如果开门的是她,说什么?

  “好久不见”?太俗。

  “路过,来看看”?太假。

  “我来告别”?太迟。

  如果开门的不是她,是她父母,说什么?

  “叔叔阿姨好,我是展旭”?他们还记得他吗?也许记得,也许忘了。毕竟九年了。

  如果开门的是她丈夫,或者她的孩子呢?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所以最后,他没有上去。

  就像九年前那个秋天,他在楼下等到深夜,看着窗户亮起灯,却没有再上去敲门。

  有些门,一旦关上了,就不该再敲。

  有些人,一旦走远了,就不该再追。

  他最后看了一眼六楼那个窗户,转身离开。

  走到小区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回头。

  那扇窗户依然沉默,窗帘依然拉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拒绝与他再有目光的交汇。

  也好。

  就这样吧。

  没有见面,没有对话,没有戏剧性的重逢或决绝的告别。

  只有一扇门的距离——他在门外,她在门里。门关着,不会为他打开。

  这就够了。

  足够说明一切了。

  展旭走出古城子小区,来到八中站的公交站。

  下午四点半,天色已经开始暗了。站台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等车。他找了个长椅坐下——不是九年前那个铁质长椅,是新的,不锈钢的,很凉。

  刚坐下,就听见一声细小的猫叫。

  他低头,看见椅子下面蜷着一只流浪猫。黄白相间的毛色,很瘦,眼睛很亮。猫看着他,又叫了一声。

  展旭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是早上在便利店买的,没吃。他剥开,掰了一小块,扔过去。

  猫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火腿肠,慢慢凑过去,闻了闻,然后开始吃。

  一小块很快吃完了。他又掰了一块,这次没有扔,而是拿在手里,蹲下身,慢慢递过去。

  猫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从他手里叼走了火腿肠。

  手指触碰到猫的鼻子,冰凉,湿润。

  猫吃完后,没有立刻跑开,而是在他脚边坐下了,开始舔爪子。

  展旭看着这只猫,忽然想起九年前的冬天,也是在这个站台,他等慧慧时,也遇到过一只流浪猫。灰色的,很脏,他喂了它半根香肠。

  慧慧下车看见,笑了:“你还挺有爱心。”

  “它饿了。”他说。

  “那你以后每天都来喂它?”

  “如果你陪我,我就来。”

  她笑了,没说话。

  后来他们真的每天都带点吃的来喂那只猫。猫渐渐不怕他们了,会主动凑过来蹭他们的腿。慧慧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灰”。

  但喂了不到一个月,猫就不见了。可能是被收养了,可能是死了,可能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慧慧难过了好几天:“小灰会不会饿死啊?”

  他说:“不会的,猫很聪明,会自己找吃的。”

  “可是冬天这么冷……”

  “它有毛,不怕冷。”

  其实他也不知道。但他想安慰她。

  现在,九年过去了。站台上的猫换了一只,人也换了一批。只有这个站台还在,只有等待还在。

  展旭把剩下的火腿肠都给了猫,然后站起身。

  猫抬头看了他一眼,叼着火腿肠跑开了,消失在站台后面的灌木丛里。

  像所有短暂的交汇,来了,又走了。不留痕迹。

  他看了看站牌。603路还有二十分钟才来。但他不打算坐了。

  今天的重返之旅,到这里就结束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火车站,不是北京。

  是家。

  前甸的家。

  九年前,他从那里出发,去爱一个人。九年后,他要回到那里,结束这场漫长的告别。

  他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前甸。”他说。

  车驶出城区,往东开。街道渐渐变得熟悉又陌生——这条路他太熟了,九年前的每一个清晨,他都会从这里出发,坐603路去见慧慧。

  那时候心里满满的,是期待,是甜蜜,是迫不及待。

  现在心里空空的,是释然,是疲惫,是终于可以回家了。

  车到前甸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展旭付了钱下车,站在家门前。

  这是一栋老式的二层小楼,父母一直住在这里。院子里种着几棵树,冬天光秃秃的。窗户亮着温暖的黄光,烟囱冒着白烟——母亲应该在做饭。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推开院门。

  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

  他走到房门前,敲了敲。

  门开了,是母亲。看见他,愣了一下:“小旭?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天有事吗?”

  “忙完了。”他说。

  母亲打量着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多问:“快进来,外面冷。”

  他进了屋。屋里很暖和,有饭菜的香味。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他,点点头:“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母亲问。

  “还没。”

  “正好,我刚炖了排骨汤,给你盛一碗。”

  母亲去了厨房。展旭脱掉外套,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播着新闻,父亲看得很认真。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从小到大,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坐在家里,看着电视,等着母亲做好饭。

  九年前,也是这样。只是那时候他心里装着一个人,总想着快点吃完饭,好去见她。

  现在,他心里空了。可以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用急着去哪里,不用等着见谁。

  母亲端来排骨汤,热气腾腾。“小心烫。”

  “谢谢妈。”

  他接过碗,慢慢喝着。汤很鲜,是他从小喝到大的味道。九年了,这个味道没变。

  “今天去哪儿了?”父亲忽然问。

  展旭顿了顿:“抚顺。”

  “抚顺?”父亲看了他一眼,“去见同学了?”

  “不是。”他想了想,说,“去告别。”

  父亲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也好。有些事,是该有个了结。”

  母亲在旁边坐下,轻声说:“小旭,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他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但他忍住了,只是点点头:“嗯。”

  “都过去了。”母亲拍拍他的手,“回家了就好。”

  回家了就好。

  这句话,他等了九年。

  不是等父母说,是等自己心里能真正接受——回家了,就好了。不用再逃,不用再躲,不用再背着那段记忆四处流浪。

  可以回家了。回到这个最初的地方,接受自己的来处,也接受自己的去处。

  吃完晚饭,展旭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书架,床,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旧海报,书架上摆着中学时的课本和奖状。时间在这个房间里似乎停滞了,一切都保留着他十八岁离开家时的样子。

  他在床边坐下,看着这个房间。

  九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去爱一个人。每天清晨,他都会在这个房间醒来,想着今天要见她,心里满满的。

  后来分手了,他逃到北京,很少回来。每次回来也是匆匆忙忙,不敢多待,怕触景生情。

  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待在这里了。

  不急着走,不害怕回忆,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这个空间里曾经有过的、年轻的自己。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桌上有个相框,里面是他中学时的照片——十七岁,穿着校服,笑得很傻。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慧慧,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还不知道四年可以那么长,那么深,那么痛。

  但那时候的他,很快乐。

  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展旭拿起相框,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个铁盒——今天从北京带回来的,里面装着九年来的所有“遗物”。

  他把铁盒放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推进去,关上。

  像安葬一个时代。

  接着,他打开衣柜最上面的一个箱子——里面是他中学时的东西:旧衣服,旧书,旧玩具。

  他把箱子搬下来,开始整理。不是扔掉,是重新归置。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看看,擦擦灰,再放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找到了很多东西:小学的日记本,初中的情书(没送出去的),高中的同学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每一样都是一个阶段的自己。每个自己,都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了痕迹。

  现在,他要在这个房间里,给三十一岁的展旭也留一个位置。

  不是覆盖过去,是接纳现在。

  整理完箱子,已经晚上九点了。

  展旭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还是中学时的那套,蓝色的,有点小了,但还能穿。

  他躺在床上,关掉灯。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月光。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房间的安静,这个家的温暖,这个夜晚的平和。

  九年了。他终于可以不用在陌生城市的公寓里失眠,不用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想着一个人。

  他可以回家了。回到最初的地方,从头开始。

  不是忘记过去,是带着过去,回到起点。

  然后重新出发。

  这次不是为了爱谁,是为了爱自己。

  为了那个十七岁、还不认识慧慧的自己。

  为了那个二十三岁、全心爱着慧慧的自己。

  为了那个二十四岁、背着纹身逃离抚顺的自己。

  为了那个三十一岁、终于回家的自己。

  所有这些自己,都是他。都需要被接纳,被拥抱,被爱。

  黑暗中,展旭轻轻地说:

  “我回来了。”

  “回来看你了,十七岁的展旭。”

  “回来陪你了,二十三岁的展旭。”

  “回来拥抱你了,二十四岁的展旭。”

  “回来……爱你了,三十一岁的展旭。”

  说完,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没有梦,没有惊醒,没有眼泪。

  只有沉睡。像婴儿回到母亲的**,像船只回到港湾,像流浪的人终于回家。

  第二天清晨,展旭在熟悉的鸟鸣声中醒来。

  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母亲做早饭的声音,父亲看早间新闻的声音。

  一切都和九年前一样。

  又都不一样了。

  因为他回来了。不是身体回来,是心回来了。

  他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是前甸的早晨,安静,祥和。邻居家在扫院子,远处有狗叫声。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冬天的清冷,也有家的味道。

  下楼时,母亲正在煎鸡蛋。“醒了?马上就好。”

  “嗯。”

  他在餐桌前坐下。父亲在看报纸,见他下来,把报纸折好:“今天什么安排?”

  展旭想了想:“没什么安排。在家待着。”

  父亲点点头:“挺好。多待几天。”

  “嗯。”

  母亲端来早餐:煎蛋,粥,咸菜。很简单,但很温暖。

  他慢慢地吃,一口一口,感受着食物在胃里化开的暖意。

  吃完早饭,他帮母亲洗碗。水很暖,泡沫很多。母亲在旁边擦灶台,偶尔说几句话。

  “你房间的被子该晒了,今天天好。”

  “下午我去买菜,你想吃什么?”

  “你爸说后院那棵树该修剪了,你有空帮帮他。”

  都是家常话,琐碎,平凡,但真实。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是烛光晚餐,不是生日惊喜,不是九十九根蜡烛。

  是一日三餐,是洗碗擦桌,是修剪树木,是晒被子。

  是回家,是吃饭,是睡觉,是活着。

  展旭洗完碗,走到院子里。

  父亲正在修理一辆旧自行车——是他中学时骑的那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

  “爸,这车还能修吗?”他问。

  “试试。”父亲头也不抬,“修不好就当废铁卖了。”

  他在旁边坐下,看着父亲干活。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爱,是一生的徒刑。

  但家,是永远可以回去的监狱。

  不,不是监狱。是港湾。

  是无论你在外面受了多少伤,经历了多少痛,都可以回来疗伤的地方。

  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会接纳你的地方。

  是起点,也是终点。

  是出发的地方,也是回归的地方。

  九年了。他逃离了抚顺,逃离了慧慧,逃离了那段记忆。

  现在,他回家了。

  不是逃回来,是走回来。

  用九年时间,走了一条漫长的弯路,最后发现,终点就是起点。

  但不一样的是,走完这条弯路,他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以为爱情是全世界的二十三岁少年。

  是三十一岁的男人,知道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知道痛过之后还要继续,知道回家不是失败,是勇气。

  展旭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爸,我帮你。”

  父亲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把扳手:“扶住这里。”

  他接过扳手,扶住车架。父子俩一起干活,很安静,但很默契。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父亲教他修自行车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小,父亲还年轻。

  现在他长大了,父亲老了。

  但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这个院子,这辆车,这个家。

  比如爱。

  不是男女之爱,是更深厚、更沉默、更持久的爱。

  家的爱。

  展旭抬起头,看着前甸的天空。

  很蓝,很干净。

  像被泪水洗过,像被时间净化。

  像新的开始。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不是忘记过去,是带着过去,在这里扎根。

  在前甸,在家,在最初的地方。

  重新出发。

  这次,不急,不赶,不逃。

  慢慢地走,好好地活。

  带着背上的纹身,心里的记忆,和回家的平静。

  活着,爱着,痛着,继续着。

  像所有人一样。

  像生活本身一样。

  普通,但真实。

  平凡,但珍贵。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