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愿得一人心》与三个包房的狂欢-《我的卫校女友》

  从医院出来,展旭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去西一路,浙商KTV。”他说。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浙商?那家早就关门了。”

  展旭顿了顿:“就去那个地方。”

  司机没再说什么,挂挡起步。车沿着西一路往东开,路灯的光在车窗上流淌。展旭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那些店铺的招牌换了又换,但街道的轮廓没变。

  九年前,2014年12月24日,他也是这样坐车去浙商KTV的。不过那次不是出租车,是公交——51路到西一路枢纽站,再步行十分钟。那天他提前三个小时出发,因为要拿蛋糕、买装饰、和同学们汇合。

  那年他二十四岁,在一家小型装修公司做设计助理,月薪三千二。为了这个生日,他预支了三个月工资——九千六百块钱。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

  但他觉得值。

  因为慧慧喜欢唱歌。每次路过KTV,她都会多看两眼,说:“等我有钱了,我要包个大包房,唱一整夜。”

  他说:“不用等有钱,今年生日就给你包。”

  她以为他开玩笑。但他开始偷偷准备。

  车在西一路中段停下。

  “到了,”司机说,“就这儿。”

  展旭付钱下车。站在路边,他看着眼前——浙商KTV的招牌已经拆了,门面被新的装修覆盖,现在是一家连锁超市,白色的LED灯牌上写着“家家乐”。

  他记得很清楚,2014年12月24日晚上,就是在这里,他给了慧慧第二个生日惊喜。

  第一步是选歌。《愿得一人心》是那年最火的歌,李行亮唱的。他听了一遍就觉得,这首歌是写给他的,写给慧慧的,写给他们这段感情的。

  于是开始练。每天下班后,在出租屋里,用手机播放伴奏,跟着唱。他唱歌不算好,音准一般,高音上不去。但他一遍遍地练,唱到嗓子哑了,喝点蜂蜜水继续。

  练了多久?两百遍?三百遍?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段时间,梦里都是这首歌的旋律,刷牙时哼的是副歌,走路时脑子里回荡的是歌词。

  第二步是订包房。他提前一个星期来浙商KTV,说要订生日包房。前台推荐了大包,但他看了看,觉得不够大。慧慧说过“要大包房”,他要给她最大的。

  “最大的有多大?”他问。

  前台带他看了三个相连的包房,中间有推拉门可以打开,合成一个巨大的空间。“这是我们最大的了,三个包房打通,能坐三十个人。”

  “多少钱?”

  “包夜的话……一千五。”

  他算了算,一千五,加上酒水零食蛋糕装饰,至少两千五。但他还是点头:“订了,12月24号晚上。”

  第三步是邀请人。他偷偷联系了慧慧的所有室友、广播站的同事、要好的同学。建了个QQ群,说想给慧慧一个惊喜,请大家配合。所有人都答应了,还有人主动要帮忙布置。

  12月24日下午,他请了半天假。先去取了预支的工资——厚厚一叠现金,装在信封里。然后去蛋糕店拿定做的蛋糕,六层,最顶上是个穿护士服的小人。又去批发市场买了气球、彩带、荧光棒。

  下午四点,他带着一帮同学来到浙商KTV。三个包房的推拉门全部打开,变成一个巨大的L形空间。他们开始布置:贴墙贴,挂彩带,吹气球,摆零食和啤酒。

  五点半,一切准备就绪。巨大的空间被布置得像个童话世界——墙上贴满了“生日快乐”,天花板上飘着粉色和白色的气球,桌上摆着三层零食塔,冰箱里塞满了啤酒和饮料。

  最重要的是那个蛋糕,放在正中央的茶几上,六层高的白色奶油蛋糕,每一层都点缀着草莓,最顶上那个护士小人栩栩如生。

  展旭站在包房中央,看着这一切,手心全是汗。他想象慧慧看到时的表情,想象她会不会哭,想象她会不会像去年在烛光教室里那样,扑进他怀里说“你傻不傻啊”。

  六点,同学们陆续藏起来。有的躲在窗帘后面,有的藏在沙发后面,有的蹲在墙角。展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话筒,准备唱歌。

  六点十分,慧慧的室友发来短信:“已到楼下。”

  六点十二分,门被推开了。

  慧慧走进来,看见空荡荡的包房,愣了一下。然后灯突然全灭,只有蛋糕上的蜡烛亮着。她还没反应过来,音乐响了——《愿得一人心》的前奏。

  展旭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烛光前,开始唱:

  “曾在我背包小小夹层里的那个人

  陪伴我漂洋过海经过每一段旅程

  隐形的稻草人守护我的天真

  曾以为爱情能让未来只为一个人……”

  他唱得很紧张,声音有些抖。但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他想对她说的。唱到副歌时,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眼睛: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这清晰的话语嘲笑孤单的自己

  盼望能见到你却一直骗自己

  遗憾你听不到我唱的这首歌

  多想唱给你……”

  就在这时,灯突然全亮了。窗帘拉开,沙发后面、墙角、门后,涌出二十多个人,齐声喊:“慧慧——生日快乐!”

  气球爆炸的声音,彩带喷射的声音,欢呼声,掌声,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慧慧站在那里,完全愣住了。她看看周围涌出来的朋友,看看那个巨大的蛋糕,看看满屋子的装饰,最后看向展旭——他还在唱,看着她,眼睛里有光。

  她哭了。

  和去年一样,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但这次她没说话,只是走过来,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口。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的毛衣。

  同学们开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展旭搂着她,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慧慧。”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你……你花了多少钱?”

  “不重要,”他说,“你开心就好。”

  “怎么会不重要……”她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那个三层零食塔,看着满屋子的装饰,“这得花多少钱啊……”

  “真的不重要。”他擦掉她的眼泪,“只要你开心,花多少钱都值。”

  那晚,三个包房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唱歌,喝酒,玩游戏。慧慧是绝对的主角,每个人都来和她碰杯,祝她生日快乐。她笑得很开心,但展旭注意到,她的笑容里有一丝不安。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他花了多少钱,在想他是不是借钱了,在想以后怎么还。

  但他不在乎。二十四岁的展旭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给她最好的,哪怕倾其所有。钱可以再赚,但这样的时刻,一生只有一次。

  午夜十二点,蛋糕切了,愿望许了,同学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坐在满地狼藉的包房里,周围是空酒瓶、零食袋、爆掉的气球碎片。

  慧慧靠在他肩膀上,很安静。音响里还在循环播放《愿得一人心》,李行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展旭,”她突然说,“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会。”

  “就算我以后变了,变得不那么好了,你也会吗?”

  “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他说,“你是慧慧,是那个会在烛光里哭的慧慧,是那个爱吃麻辣烫的慧慧,是那个学跳舞踩不准节奏的慧慧。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你。”

  她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他的手臂。

  那晚他们最后离开KTV时,已经是凌晨两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寒风呼啸。展旭叫了辆出租车,先送她回卫校。

  在车上,她靠着他睡着了。他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看着这个城市沉睡的样子,心里是满的。他觉得,这就是永远了——永远这样爱她,永远这样为她付出,永远这样在深夜送她回家。

  现在,九年后的展旭站在同一地点,面前是“家家乐”超市冷白的灯光。

  浙商KTV已经没了。连同那三个包房,连同那个六层蛋糕,连同那晚的歌声和眼泪,都没了。

  只有记忆还在。

  他记得那晚慧慧问“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时的眼神,记得她笑容里的不安,记得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记得出租车窗外飞逝的街灯。

  他也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三个月后,他因为预支工资被公司辞退。找新工作花了两个月,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窘迫,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但他没告诉慧慧,只说换了工作,工资更高了。

  慧慧问过几次KTV花了多少钱,他总是含糊过去。她后来大概猜到了,因为那之后她变得很节俭,不再说要买什么,吃饭也总是选最便宜的。

  爱一旦开始计算代价,就开始变质了。

  展旭在超市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走进去了。

  超市里灯火通明,货架整齐,商品琳琅满目。他走到饮料区,那里大概就是当年三个包房打通的位置。现在摆着成排的矿泉水、可乐、果汁。

  他买了一瓶矿泉水,走到收银台。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扫码时看了他一眼:“三块。”

  他付了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水是冰的,顺着喉咙往下,一直凉到胃里。

  走出超市,他站在路边,看着西一路的车流。夜更深了,街灯在寒雾中晕开一圈圈光晕。

  他拿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搜索《愿得一人心》。戴上耳机,按下播放。

  李行亮的声音响起,还是九年前的版本,还是那个旋律,那些歌词。但在2025年的冬夜,在已经变成超市的KTV门口,这首歌听起来不一样了。

  不再是誓言,是悼词。

  不再是对未来的期许,是对过去的缅怀。

  他听着歌,沿着西一路慢慢走。路过几家还在营业的KTV,里面隐约传出歌声,是些他没听过的网络神曲。门口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烟,说笑着,脸上是那种二十岁特有的、不知忧愁的表情。

  他想起那晚在浙商KTV,他们也是这样的年纪,也是这样的夜晚,也以为青春很长,爱很久。

  现在他知道,青春很短,爱更短。

  短到一首歌的时间就能唱完,短到一个生日惊喜就能耗尽,短到预支三个月的工资,就能买断一段感情的峰值。

  走到下一个公交站时,歌正好放到最后一句:

  “遗憾你听不到我唱的这首歌

  多想唱给你……”

  车来了。他摘下耳机,上了车。

  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司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车开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后退。

  展旭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夜晚,三个包房的灯光,慧慧的眼泪,蛋糕上的蜡烛,同学们的欢呼。

  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遥远。

  真实到仿佛就在昨天。

  遥远到仿佛从未发生。

  这就是记忆最残忍的地方——它让你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却又让你清楚地知道,那些细节已经和你无关了。

  你能做的,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听到某首歌的时候,回到某个地点的时候,想起某些人的时候——

  让记忆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然后在潮水退去后,继续往前走。

  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回忆,往前走。

  即使知道,有些歌,唱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唱了。

  有些人,爱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那样爱了。

  有些夜晚,狂欢过一次,就只剩下漫长的、寂静的、一个人的夜晚了。

  而那个为你包下三个包房、练了三百遍歌、预支三个月工资的二十四岁少年,已经永远留在了2014年的平安夜。

  留在浙商KTV的三个包房里。

  留在那首《愿得一人心》里。

  留在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相信永恒的年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