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旧日联络人-《孤灯密报》

  潜艇的舱壁传来规律的低频震动,那是引擎全速运转时的震颤。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味、消毒水味和汗水的咸涩。

  顾梦依坐在陈序床边的折叠椅上,眼睛盯着输液管里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陈序的呼吸声平缓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医生每隔半小时检查一次,每次都面色凝重地摇头。

  败血症不是开玩笑的,即使有盘尼西林,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存活率也不超过四成。

  “隼”站在海图桌前,手指在新伽皮和马泥松之间划动。钟衡靠在舱壁上包扎额头的伤口,消毒酒精刺激伤口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截获的那份电报就摊在海图上,那句“归零倒计时七十二小时”像诅咒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从龟尾屿爆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小时。七十二小时倒计时还剩六十九小时。而他们连“归零”是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

  “灰鳍的航速估计在十二节左右。”“隼”用圆规在海图上测量,“从龟尾屿到新伽皮,如果直航需要大约四十小时。

  但如果它中途转向马泥松,时间也差不多。我们必须在它靠港前拦截。”

  “用什么拦截?”钟衡问,“这艘潜艇最大航速只有八节,追不上。而且一旦进入港口附近水域,潜艇很容易被发现。”

  “用船。”“隼”说,“我在新伽皮有个联络点,可以搞到一艘快船。但我们需要提前至少六小时抵达,布置拦截。”

  顾梦依抬起头:“拦截之后呢?船上可能有‘潘多拉’容器,我们不能在海上引爆。而且‘信鸽’可能也在船上,他手里有龟尾屿的情报。”

  “那就活捉。”“隼”的声音冰冷,“逼问出‘归零计划’的详情,然后毁掉容器。”

  钟衡摇头:“太冒险。如果‘信鸽’是高级情报员,他可能随身携带毒药或自爆装置。而且我们不知道船上还有多少守卫。”

  讨论陷入僵局。舱内只有引擎的嗡鸣和海图桌上怀表指针的走动声。每一秒都在流逝。

  就在这时,陈序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顾梦依立刻俯身,轻唤他的名字。陈序的眼皮挣扎着睁开,瞳孔在昏暗灯光下缓慢聚焦。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顾梦依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水……”

  她小心地扶起他的头,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他的嘴唇。陈序艰难地吞咽,喉结上下滚动。几秒钟后,他再次开口,声音虽然微弱但清晰了些:“……电报……给我看……”

  顾梦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海图桌上那份截获的电报。陈序的目光在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顾梦依以为他又要昏迷过去。

  但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是属于“灯塔”的、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被唤醒时的神情。

  “……信鸽……”陈序吐出这个词时,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痛苦?

  “你认识他?”顾梦依追问。

  陈序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输液管因为他身体的颤抖而晃动。医生想上前检查,但顾梦依抬手制止了。

  她看着陈序的脸,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咬紧的牙关。这不是伤口疼痛的反应,这是心理上的冲击。

  “他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或者,代号是什么?”

  陈序的嘴唇翕动,用尽力气才说出那个名字:“……方汉洲。”

  舱内一片死寂。

  钟衡猛地站直身体,牵动了伤口也浑然不觉。“隼”的手指停在圆规上,一动不动。顾梦依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直冲头顶。

  方汉洲。那个在“星火”网络中代号“信标”的同志,那个在海城与陈序并肩作战、传递关键信息的潜伏者,那个在“远星号”爆炸后生死不明的战友。

  他是“信鸽”?“影子”组织的高级联络员?

  “不可能。”钟衡的声音嘶哑,“我亲眼看见他在‘远星号’上被俘,被沈望舒绑上救生艇。如果他真是‘信鸽’,怎么会……”

  “除非……”顾梦依打断他,一个可怕的念头成形,“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双面潜伏。既为‘星火’工作,也为‘影子’传递信息。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策反了。”

  陈序痛苦地摇头,不知是在否认这个事实,还是在抗拒这个推断。“……在‘远星号’上……他确实被俘……但后来……沈望舒单独关押过他……时间不长……只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足够传递关键信息,或者达成某种交易。

  “隼”走到床边,直视陈序的眼睛:“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

  陈序的呼吸变得急促,医生想要干预,但“隼”抬手制止。这个情报太重要,即使会加重病人的负担,也必须现在问清楚。

  “……在‘远星号’医疗室……我半昏迷时……他来过……”陈序断断续续地说,“他说……‘牧歌’叛变不是意外……是‘影子’策划多年的‘收割行动’……要清除‘星火’内部所有可能阻碍‘归零’的人……”

  “收割行动。”顾梦依重复这个词,“那份错误名单?”

  陈序点头,额头上渗出冷汗:“……方汉洲说……他知道名单上哪些人是被冤枉的……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不能救……只能看着他们被清除……”

  “所以他知道‘归零计划’的具体内容?”钟衡追问。

  “……知道一部分……”陈序说,“……他说‘归零’不是化学武器……是更可怕的……实验……需要精确的时间……精确的地点……精确的人员配合……”

  实验。这个词让顾梦依想起电报稿纸上那句“建立新秩序”。

  什么样的“实验”需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作为前置条件?需要渗透各个关键岗位的人员配合?

  “他还说了什么?”“隼”的声音紧绷,“关于时间?地点?”

  陈序闭上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几秒钟后,他吐出几个字:“……月圆之夜……潮汐最高时……三个港口……同时……”

  月圆之夜。顾梦依快速计算。今天是农历十三,距离月圆还有两天。七十二小时倒计时正好对应月圆之夜。潮汐最高时——那意味着午夜前后。三个港口同时——新伽皮、马泥松、香巷?

  “灰鳍要去哪个港口?”“隼”问。

  陈序摇头:“……他不知道……‘影子’采用分段指令……他只知道‘信鸽’要登上灰鳍……取走龟尾屿的情报……然后根据情报决定最终指令……”

  情报决定指令。这意味着“信鸽”从龟尾屿灯塔拿走的东西,将决定“灰鳍”的去向和“归零计划”的具体执行地点。

  “我们必须拦截灰鳍。”钟衡说,“在‘信鸽’传递指令之前。”

  “但如果我们拦截失败,或者‘信鸽’提前传递了指令,我们就永远不知道‘归零’在哪里发生。”“隼”说,“必须两手准备。一队拦截灰鳍,另一队……”

  他看向顾梦依:“另一队去伽皮和马泥拉的港口,监视所有可疑船只。如果灰鳍逃脱拦截,我们至少知道它去了哪里。”

  “分兵会削弱力量。”顾梦依指出。

  “但这是唯一能覆盖所有可能性的方案。”“隼”说,“而且我们需要陈序。只有他能从方汉洲那里问出更多信息。”

  陈序虚弱地摇头:“……他不会说的……如果他是‘信鸽’……他的忠诚属于‘影子’……”

  “但如果他对你还有一丝旧情呢?”顾梦依轻声说,“如果他对‘星火’还有一丝愧疚呢?你刚才提到他时,声音里有痛苦。他救过你,不止一次。”

  陈序沉默。是的,在海城最危险的时刻,方汉洲冒死传递信息。在“远星号”上,他即使被俘也没有立即出卖陈序。这个人复杂得让人无法理解。

  “医生,”“隼”转身,“他最快什么时候能移动?”

  医生检查了陈序的脉搏和体温,犹豫道:“至少还需要十二小时连续用药。移动会加重感染风险。”

  “我们没有十二小时。”“隼”说,“六小时。六小时后,我们必须在前往新伽皮的船上。”

  他看向钟衡:“你的伤?”

  “不影响行动。”钟衡简洁回答。

  “好。六小时后,潜艇抵达预定位置,我们换乘快船。顾梦依、钟衡、陈序和我,四人前往新伽皮。潜艇继续监视马泥松方向,有情况随时联络。”

  计划定下,舱内开始忙碌的准备。医生给陈序注射了营养剂和镇静剂,让他保持体力。“隼”检查武器和装备,钟衡研究新伽皮港区的地图。顾梦依则坐在陈序床边,握住他的手。

  陈序的手冰冷而无力。他睁开眼睛,看着顾梦依,声音微弱但清晰:“……如果见到方汉洲……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话……也不要……不要手下留情……”

  “你下得了手吗?”顾梦依问。

  陈序闭上眼睛,很久才回答:“……如果为了阻止‘归零’……必须下手……”

  但他的声音在颤抖。顾梦依知道,这个决定对陈序来说比伤口的疼痛更致命。方汉洲不只是战友,某种程度上,是在黑暗岁月里互相支撑的兄弟。揭露这样的背叛,如同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

  六小时在紧张的筹备中过去。潜艇上浮到潜望镜深度,“隼”通过潜望镜观察海面。夜色中,一艘没有开航行灯的渔船正在预定位置等待。那是接应的船只。

  转移过程迅速而安静。陈序被用担架小心抬上渔船,顾梦依和钟衡随后。“隼”最后一个登上渔船,潜艇随即下潜,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

  渔船不大,但引擎经过改装,马力强劲。船长是个沉默的马来人,只说必要的指令。渔船调头朝西北方向全速行驶,船首劈开海浪,溅起白色的泡沫。

  顾梦依站在船尾,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海域。龟尾屿的方向已经看不见任何光亮,那座灯塔永远沉没了。但灯塔里的秘密,已经被“信鸽”带走,正在前往某个港口的途中。

  她想起“夜枭”在微型胶片里留下的网络图,想起“归零计划”的只言片语,想起陈序说到方汉洲时眼中的痛苦。所有的线索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而他们,正在冲向网的中心。

  钟衡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望远镜。“前面就是新加坡海峡了。天快亮了。”

  东方海平线上,第一缕晨光正在撕裂夜幕。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距离“归零”又近了一天。

  渔船在晨雾中驶向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港口。而在他们前方,一艘代号“灰鳍”的货轮,正载着一个叛徒和可怕的秘密,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航行。

  两艘船,两个方向,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