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雪落岔口春信至-《重走政途》

  1996 年 2 月 18 日,除夕的脚步已近,鹅毛大雪如碎玉般倾洒,将岔口镇裹进一片银白世界。镇政府办公楼的玻璃窗凝结着冰花,阳光穿透其间,在任正浠案头的台历上投下斑驳光影。1995 年的最后一页被红笔圈画得密如蛛网,那些标记着污水处理厂封顶、电缆厂搬迁、省道改造的红痕,在雪光中泛着坚韧的色泽,宛如刻在时光里的勋章。

  自去年 11 月冀北平原降下初雪,四大工程的施工现场便覆上厚厚的雪被。产业园的地基在冻土下蜿蜒如卧龙脊背,钢筋骨架刺破雪层,透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污水处理厂的厌氧池如倒扣的古钟,轮廓在雪原中若隐若现,池壁上凝结的冰棱如水晶垂帘;电缆厂新厂区的红砖围墙已砌至一人高,雪粒堆积在砖缝间,宛如镶嵌的银边;302 省道岔口段的路基平整如砥,黑色的冻土与白色的积雪形成鲜明纹路,只待开春后沥青铺就,便将延伸向远方的繁华。工人们撤离时留下的安全帽散落在雪地,像一排沉默的哨兵,守望着这片孕育希望的土地。

  工程因严寒暂停,却未让任正浠的日程有半分松动。从去年11月到今年2月10日,他的足迹踏遍岔口镇十八个村落的电缆作坊。那些藏匿在农舍里的拉丝机蒙着铜锈,挤塑机旁堆积的废料与雪水冻结成冰,曾被村民视作 “铁饭碗” 的营生,如今成了产业升级路上的顽石。晋宁县为了支持岔口镇的电缆产业整改,又批了150万给岔口镇用作电缆作坊搬迁到产业园的企业搬迁补偿款专项资金,在李天华的指示下,市环保局也拨款了150万,省环保局在李永希的指示下也特批了200万。有了这500万的企业搬迁补偿款,任正浠在劝解电缆作坊老板搬迁时的底气也多了几分,然而劝解工作的困难程度还是有些超出任正浠的意料之外。

  在张大海家低矮的作坊里,他踩着结着冰壳的地面,看铜屑与雪水混融成暗褐色的污渍;在李建国的仓库中,劣质电缆堆成小山,脆化的塑料外皮在他指尖碎裂成齑粉。他带着马宇挨家挨户走访,从产业园标准化厂房的采光通风,谈到环保政策即将收紧的红线;从设备升级可享受的技改补贴,说到集体商标能带来的溢价空间;从省市县对搬迁给予的补偿款,讲到省市县以及镇里对电缆产业产业整改的决心。喉咙无数次沙哑,皮鞋磨破两双,终于在除夕前十日,说服最后一家作坊主在搬迁协议上按下鲜红的指印,那抹红在雪白的纸上,如同一朵破冰绽放的梅花。

  更让文卫兵与何文龙振奋的是,任正浠在奔波作坊的间隙,数次往返石市与津门。在石市开发区管委会,他展开产业园规划图,向光纤电缆公司负责人描绘 “冀北光缆走廊” 的蓝图,指尖划过图纸上的交通干线,仿佛已看见光纤如银线般穿梭于平原;在津门海河边的写字楼里,他用搪瓷杯盛着鑫洋河的水样,向太阳能光伏企业的工程师讲述 “环保 新能源” 的双轮驱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与窗外的海河雾霭相映,勾勒出未来的清洁能源图景。

  腊月廿三小年,两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轿车碾过岔口镇的积雪,来自石市的光纤电缆企业与津门的光伏公司代表实地考察后,在镇政府简陋的会议室里,当场签下总投资 2000 万元的入驻协议。光纤电缆生产线将填补冀北地区的技术空白,光伏电板项目则让盐碱地有望变身 “阳光银行”,将光能转化为源源不断的财富。

  镇政府小会议室里,文卫兵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军绿色中山装的纽扣几乎绷开;何文龙推了推眼镜,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钢笔在协议上签字时微微颤抖。如今两人见了任正浠,不再客套地喊 “任书记”,而是亲热地唤 “正浠”,语气里带着父兄般的熟稔。最妙的是他们跟着任正浠学来的 “要钱术”—— 何文龙能捧着污水处理厂的环评报告,在县财政局局长办公室坐到人家下班,用数据与规划图筑起 “资金堤坝”;文卫兵则拿着产业园的税收预测表,在胡文峰办公桌上摆开 “数字擂台”,用未来的收益说服当下的投入。

  此刻晋宁县各部门流传着一句笑谈:“岔口镇的干部,就算是路过挑粪的,也要尝一尝咸淡。” 某次钟原私下向胡文峰苦笑:“咱晋宁县的财政,快被岔口镇这仨‘吸血鬼’吸空了!文卫兵像推土机,见了项目就往前拱;何文龙像算盘精,分厘必争;任正浠最厉害,简直是会画饼的魔术师,总能让投资方心甘情愿把钱掏出来。” 胡文峰听了哈哈大笑,却还是叮嘱钟原:“该支持还得支持,岔口镇这把火,正旺着呢。”

  今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党委会开得格外简短。此时的春节还只有三天假,文卫兵宣布完假期值班安排,特意走到任正浠身边,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浠啊,忙了那么久,该回家歇歇了,这次春节假期就不给你安排值班了。你爸妈在宁关镇开餐馆,年根底下最是忙活,回去搭把手,也让老人家看看你。” 何文龙也跟着点头:“是啊,你爷爷和大伯在石中村,也该去瞧瞧,老人就盼着过年团圆。”

  散会后,任正浠回到办公室,推开窗户。雪粒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北方寒冬特有的清冽。他望向远处电缆厂的烟囱,那里不再冒出浓黑的烟柱,只有淡淡的水汽在雪空中消散,如同一缕轻盈的叹息。来岔口镇这数月,家虽在隔壁镇,却只回去过五次。第一次是匆忙取换洗衣物,第二次是给父母送去股市收益,第三次是翻出爷爷的老棉袄,第四次是给大伯送治风湿的膏药,第五次是取一本急需的技术手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连母亲做的热汤面都没顾上吃完。

  他从抽屉里拿出帆布包,里面除了换洗衣物,还有给爷爷买的降压药,给大伯带的二锅头,以及给堂弟任正义买的《半导体物理》最新版。想起任正义去年考上冀北工业大学半导体器件专业时,特意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来镇政府看他,眼里闪着光:“哥,我在大学里学了 PN 结,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提前结束工作,他跟文卫兵、何文龙打过招呼,便让马宇也提前回家。这几个月马宇跟着他东奔西跑,熬夜加班是常事,该让他回家陪父母吃顿团圆饭了。

  踏雪走出镇政府大门,路边商户已挂起红灯笼,新贴的春联墨迹未干,“生意兴隆”“五谷丰登” 的字样在雪中格外醒目。卖糖葫芦的大爷认得他,非要塞两串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任书记,尝尝咱岔口的冰糖葫芦,比城里的还甜!” 他笑着接过,冰糖在齿间碎裂的酸甜,忽然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石中村,爷爷用竹竿帮他钩树上的山楂,阳光透过叶隙洒在爷孙俩身上,暖融融的。

  坐上开往宁关镇的班车,车窗上的冰花渐渐融化,露出外面苍茫的雪景。他想起去年9月初来乍到时,这里还是盐碱遍地的荒滩,如今产业园的地基已在雪中成型,如同一幅等待着色的画卷。车子驶过鑫洋河大桥,河水在冰层下静静流淌,他知道,待明年春天污水处理厂完工,这河水便能重新滋养鱼虾,岸边会生出绿油油的芦苇,一如他心中描绘的蓝图,正在这片土地上缓缓展开。

  班车颠簸着驶入宁关镇,熟悉的街道在雪中朦胧。远远望见父母的餐馆亮着暖黄的灯,炊烟从烟囱升起,融入漫天飞雪。他紧了紧帆布包的带子,快步向那片温暖走去,鞋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 声,像为这即将到来的新春,奏响了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