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阴霾与曙光-《重走政途》

  九月十四日的晨雾如同一幅湿冷的绢帛,裹着盐碱地特有的土腥气,从岔口镇政府办公楼的砖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何正清办公室的木格窗紧闭着,却挡不住缭绕的烟瘴 —— 硬壳的 烟盒已经瘪了下去,烟蒂在景德镇产的水晶烟灰缸里堆成了灰黑色的小山,偶有未燃尽的火星在灰烬中明灭,像极了两人此刻摇摇欲坠的心情。

  李洪杰焦躁地在水泥地上踱步,三七开的头发因反复抓挠而凌乱不堪,身上的的确良衬衫后背洇出了汗渍,在晨光中泛着暗痕。他的皮鞋跟每一次磕在地面上,都发出 的单调声响,与墙上那座上海牌挂钟的 声绞在一起,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都八点半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肥厚的手掌狠狠拍在掉漆的文件柜上,震得玻璃门后陈列的搪瓷杯叮当作响,杯身上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被蹭得模糊不清。从昨晚子时到现在,谢鹏飞那龟儿子一点消息都没有!五十万啊 —— 够在深市买半套商品房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昨夜彻夜未眠的疲惫让眼睑红肿,眼珠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1995 年的乡镇干部,对 的认知还停留在 万元户 的概念里,五十万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瞬间跻身城市新贵。

  何正清斜靠在老式皮沙发上,真皮表面因常年使用而龟裂,露出底下暗黄色的海绵。他夹着的香烟早已燃到过滤嘴,烫得指腹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在藏青色中山装的裤缝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他没理会李洪杰的抱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桌上那台拨号盘式电话机 —— 机身蒙着一层薄灰,只有数字按键被磨得发亮,显出常年使用的痕迹。

  不可能。 他终于开口,声线沙哑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李响也没消息。 他顿了顿,肥胖的手指在电话机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夜搓麻将时沾上的油渍。更要紧的是 —— 他抓起听筒,拨号盘转动时发出 咔哒咔哒 的机械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李书记家里的座机,还有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全是忙音。

  听筒里传来持续的 声,像一根细针反复扎着何正清的太阳穴。他猛地挂断电话,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里残茶四溅,在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上洇出深色水痕。不对劲, 他喃喃自语,双层下巴剧烈抖动着,太不对劲了...... 李洪杰凑上前,闻到他身上混杂着劣质烟草、隔夜酒菜和汗酸的气息,心里那点怀疑瞬间被冰寒的恐惧攥紧 ——县级领导彻夜失联,绝非寻常的通讯故障。

  与此同时,任正浠站在镇政府大院的老槐树下,晨雾正被初升的太阳逐渐驱散,鑫洋河的方向透出一线鱼肚白。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划破小镇的沉寂,翅膀扑棱时抖落的露珠掉在他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远处电缆厂飘来的机油与铜锈的气息。

  马宇抱着一摞牛皮纸文件跟在身后,蓝色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包角磨出了毛边。里面装着省环科院专家画的污水处理厂的设计图和电缆产业园的可行性报告,纸张边缘因无数次修改而发毛,几处关键数据被红笔圈出,显出反复斟酌的痕迹。

  任书记,何镇长已经在车里等着了。 小伙子低声提醒。

  县委县政府大院内的梧桐树正飘下今秋第一片落叶,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钟原办公室的窗台上。县长正低头批阅文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两道因长期熬夜形成的黑眼圈。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未抬地喊了声 ,直到看到任正浠和何文龙走进来,才放下手中的英雄钢笔,指了指对面的仿皮沙发:文龙,正浠,坐。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最上层是一份《晋宁县秋季农田水利规划》,红头文件的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油墨在晨光中泛着微微的光泽。桌角的搪瓷杯里泡着浓茶,茶垢在杯底积了厚厚一层,显出主人常年伏案的辛劳。

  钟县长,我们是来汇报工作的。 何文龙开门见山,将文件在桌上摊开 —— 规划图上用红铅笔标注的污水处理池位置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旁边还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生物膜法处理工艺,省环科院魏峥审定污水处理厂的前期勘测已经完成,省环保局的 400 万专项资金......

  已经到县财政局账户了。 钟原打断他,嘴角牵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指了指桌角的红色电话机,我刚接到市财政局的传真。 他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梗贴在嘴唇上,显出基层主官的务实作风。不过你们说的电缆产业园和配套道路...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 的声响,县里的财政账本你们也清楚,上个月刚给教育口补了拖欠的教师工资,库房里就剩个空壳了。

  1995 年的县级财政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笔支出都需反复掂量。何文龙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光,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油印的统计报表,纸页边缘因多次翻阅而卷起:钟县长,您看这组数据 —— 岔口镇电缆产业产值从 1992 年的 2100 万跌到去年的 1300 万,设备老化率高达 68%,再不升级设备,明年怕是连原材料都买不起了。 报表上用红笔圈出的 铜价上涨 30% 导致 32 家作坊倒闭 格外刺眼。

  任正浠适时上前一步,手指划过规划图上蜿蜒的道路红线:钟县长,这条路不仅是产业园的血管,更是整个岔口镇的生命线。现在的土路一下雨就成泥潭,上个月有家津门客户来考察,卡车陷在村口整整一天,当场就撕了合同。 钟原戏谑地看了任正浠一眼:“任书记,我记得你是这个月才到岔口镇任职的吧?”

  任正浠尴尬地笑了笑,目光落在钟原泛着血丝的眼睛上,语气恳切,我们算过,修通这条三公里的柏油路,加上产业园的三通一平,还有电缆厂改制的启动资金,仅靠镇里完全无法支持这些项目的开工建设。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 作响。钟原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的乡镇干部 —— 一个沉稳干练,一个条理清晰,心里暗暗叹气。他知道岔口镇的困境,更清楚电缆产业不改革便是死路一条,县里也到处需要用钱,底下各个乡镇都嗷嗷喊要钱,如果给岔口镇批几百万,无异于剜肉补疮。正浠啊, 他突然放下钢笔,揉了揉眉心,你这张嘴要是去跑招商,怕是能把津门的外资都哄到晋宁来。

  任正浠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岔口镇产业振兴承诺书》,纸页上还带着复印机特有的温热:钟县长过奖了,我们也是替老百姓着急。您看,省环保示范项目要是做成了,明年夏天鑫洋河就能养鱼,周边的农田也能改种水稻,到时候光是农业补贴就能拿不少。 他巧妙地将环保工程与农业振兴挂钩,这是基层政府争取资源的常用逻辑。

  何文龙配合默契,适时递上另一份文件,封面上用毛笔写着 电缆厂改制职工安置预案钟县长,这是我们拟的资金分期使用方案,每一笔支出都列了明细,包括设备引进、技术培训、职工安置...

  钟原接过报告,目光在 配套资金申请 一栏停留了许久。窗外的阳光逐渐强烈,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良久,他终于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办公椅因他的动作发出 的呻吟:算你们俩会磨人, 他无奈地笑了笑,抓起红色印泥盒,两百万给产业园和道路,一百万支持改制。丑话说在前头,明年年中要是看不到产值翻红,我可要拿你们俩是问。

  任正浠与何文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喜。谢谢钟县长!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在 1995 年的冀北官场,能从县级财政里一次性挖出三百万,无异于打了一场漂亮的攻坚战。

  离开县委大院时,阳光已经铺满了整条街道。何文龙深吸一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正浠,你刚才那番话,真是说到钟县长心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