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通讯员-《重走政途》

  党委会在压抑的氛围中结束,文卫兵特意留任正浠在办公室谈了半小时。文卫兵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泛着油光的皮椅上,这位曾在猫耳洞啃过压缩饼干的老书记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虎口的疤痕蹭过他的衬衫布料,声音里混着烟草味的感慨:当年我带突击连摸敌营,都没你小子今天敢下军令状。

  任正浠抬头,撞上对方灼灼的目光,那眼神里既有对后生可畏的赞叹,也藏着几分担忧。他忽然想起前世文卫兵在电缆厂废墟前的模样,喉头动了动,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有些真相也注定要亲手揭开。最终只是笑了笑,指腹摩挲着办公桌上《岔口镇 1995 年经济白皮书》的烫金字:文书记当年能在枪林弹雨里找出生路,我在纸堆里翻出条道儿,不算赌。

  文卫兵闻言大笑,笑声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嗡嗡作响。这一笑让凝滞的空气松动了些,却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埋下了比军令状更重的分量。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时,党政办主任卢伟良抱着一摞牛皮文件袋候在门口,藏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风纪扣却死死勒住脖颈,像条不肯松口的铁链。见任正浠出来,他急忙迎上前,牛皮纸袋边缘蹭过裤缝,发出沙沙的轻响:任书记,通讯员人选......

  任正浠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仅仅大四岁的党政办主任。卢伟良的中山装洗得发白,风纪扣却始终系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透着基层干部特有的谨慎与周全。他忽然想起档案里的记录:卢伟良,大专学历,在党政办干了五年,去年12月才升为党政办主任,他也是深入贯彻落实“四化干部”的受益者,不然24岁就想在乡镇走到党政办主任位置,除非县里有县委级别的背景。

  基层的生存智慧往往藏在细节里 —— 卢伟良刻意将 通讯员 说成 ,避开了 这个敏感词,既遵循了副部级以下不配秘书的规定,又暗示了某种微妙的从属关系。

  现在就看。 任正浠抬腕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十五分,耽误你下班了吧?

  不耽误不耽误! 卢伟良忙不迭摆手,公文袋里的文件晃出哗哗声,基层干部嘛,月亮不睡我不睡。 他边说边领着任正浠往党政办走,皮鞋在地面敲出细碎的声响。

  推开党政办的门,白炽灯嗡鸣着亮起,三个年轻人如被惊动的麻雀般齐刷刷站起。最左边的小伙子穿着沾满蓝黑墨水的工装,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迹,见任正浠看过来,慌忙把右手藏到背后;中间扎马尾辫的姑娘抱着财务报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最右边的年轻人站得笔挺,藏青色衬衫洗得发灰却浆得板正,领口补丁针脚细密,像片工整的梯田。

  这是王长宏,后勤组的;刘春芳,财务科出纳;这位是马宇,党政办选调生。 卢伟良介绍时,指尖在马宇肩头多停了零点几秒,像在给瓷器描金边。

  任正浠的目光在马宇身上定住。这个 1974 年出生的年轻人比他大一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注意到马宇手腕上的上海表蒙子有道裂痕,时针分针却走得精准,滴答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可闻。当四目相对时,马宇没有闪避,眼底像藏着未燃尽的火柴,明明灭灭。

  马宇,你老家是岔口镇哪个村的? 任正浠开口问道。

  回任书记,小河庄村。 马宇开口,声线像新抽的竹筷,清冽中带着破土的生涩,家里三亩地,父母种着小麦和棉花,农闲时我爹会去县废品站拾铜。

  这话让任正浠挑眉。小河庄村正是电缆作坊最集中的地方,而拾铜 —— 这正是岔口镇电缆产业的原始积累方式。他忽然想起前世档案里的记录:1995 年全镇 33 家电缆作坊,27 家原料来自废品站回收的废旧电线。

  听说你对镇里情况很熟?

  在党政办一年,跟着卢主任跑遍了全镇十八个村。 马宇顿了顿,又补充道,电缆厂的三十三家作坊,我每家都去过三次以上。

  这句话让任正浠眼神一亮。前世他主导改制时,最头疼的就是作坊主的抵触情绪,而马宇的这句话,无异于递来了一把关键钥匙。他转头看向卢伟良:就选马宇吧。卢主任,辛苦你帮他办手续,今天就把办公桌搬到我办公室隔壁。

  好的,任书记。 卢伟良立即应下,又看向马宇,还不快谢谢任书记?

  马宇上前半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任书记信任,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久旱逢甘霖的激动,也是终于被看见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