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针尖对麦芒-《重走政途》

  6 月 3 日的晋宁县,梧桐树叶刚染上浅黄,财政局三楼会议室的空气却比腊月的寒冰还要凛冽。任正浠坐在主位,指尖轻叩着《晋宁县国营酒厂清算方案(草案)》的封面,牛皮纸封面被他摩挲得发亮。桌对面的赵国柏梗着脖子,笔挺的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将一身的傲气都系在那粒纽扣上。

  “赵副局长,这份方案我看了三遍。” 任正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会议室的力量,“按你这标准,酒厂 328 名职工的安置费要砍掉三分之一,理由是‘企业账面无足额资金’。但你忽略了县政府去年第 37 号文件 —— 对特困国企职工,财政可垫付 60% 安置费,待资产处置后返还。”

  赵国柏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嘲讽:“任局长,您刚从乡镇上来可能不了解财政规矩。今年县财政赤字已达 200 万,若为酒厂破例,化肥厂、纺织厂等七家待清算企业都会效仿,届时财政将无以为继。” 他翻开方案第 17 页,指着 “刚性条款” 四个字,“这是省财政厅《关于国有企业清算工作的指导意见》里明确的,必须‘严格执行,杜绝特例’。”

  常务副局长张爱民在一旁抽着烟,烟灰落在褪色的中山装上。这位即将退休的老财政,看着两个年轻人唇枪舌剑,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插话。他太清楚赵国柏的底气 —— 财经大学科班出身,去年作为选调生入职,理论功底扎实,却总带着股 “书本比实践重要” 的傲气。而任正浠虽是华清硕士,却从乡镇一路摸爬滚打上来,工作灵活,两人的行事风格本就水火不容。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任正浠将方案推到赵国柏面前,红笔在 “职工安置” 栏画了个圈,“酒厂老厂长王长河昨天找到我,说有 17 名 1958 年建厂时就入职的老工人,平均工龄 39 年,家里多半是因病致贫。你这方案里‘按最低标准补偿’的条款,往轻了说是脱离实际,往重了说 ——”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国柏瞬间涨红的脸,“是在激化矛盾。”

  赵国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磨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任局长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能力?我在财经大学主修的就是企业清算,毕业论文还是《论转型期国企债务处理模型》,难道不如您乡镇干部的‘经验之谈’?”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会议室本就紧绷的气氛。副局长李胜安干咳两声:“赵副局长,注意态度。局长也是为了工作。” 纪检组长代素兰则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按规定,班子成员争执需记录在案,她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审慎地游移。

  任正浠没动怒,反而从旁边的一沓文件里取出一叠材料:“这是我让韩主任整理的酒厂职工花名册,附带着家庭情况调查。你看这页,老工人张福贵,儿子尿毒症,每月透析费 180 元,全家就靠他每月 437 元的工资。按你的方案,他只能拿到 1.2 万元安置费,够支撑多久?”

  赵国柏瞥了一眼,语气仍硬:“财政不是慈善堂。按《破产法》第 37 条,职工安置费本就属于优先清偿序列,但前提是企业有可变现资产。酒厂的窖池、厂房都抵押给了县信用社,评估价还抵不上债务的三成。”

  “所以更要争取灵活政策。” 任正浠将材料推过去,“我已向朱副县长汇报,建议从县财政‘特困企业救助专项资金’中调剂 50 万,优先保障老职工。这符合去年国院《关于在若干城市试行国有企业破产有关问题的通知》第 4 条 ——‘地方政府可根据实际情况安排资金补助’。昨天下午本想跟你通个气,见你在企业股开会就没打扰。”

  赵国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昨晚刚在会上拍过胸脯,说 “定能按规矩完成清算,绝不让财政多花一分冤枉钱”,此刻任正浠不仅推翻了他的方案,还轻描淡写地提及 “本想通气”—— 这在他看来分明是 “先斩后奏”,是对分管副局长职权的轻视。他抓起方案就往桌上摔:“我不同意!这是破坏财政纪律!清算方案未经分管领导复核,凭什么直接报给副县长?”

  “赵副局长,请注意你的措辞。” 任正浠的声音冷了下来,指尖在桌面上敲出笃笃声,“根据《县财政局工作规则》第三章第七条,涉及重大民生支出的方案,局长有权直接向县政府分管领导汇报。酒厂职工安置事关稳定,算不算‘重大’?” 他特意加重 “工作规则” 四字,目光沉稳地锁住对方,制度条文此刻成了最有力的武器。

  张爱民终于掐灭烟头,慢悠悠开口:“两位都消消气。依我看,局长考虑民生是对的,赵副局长守规矩也没错。要不这样,把‘特困职工’的标准细化,比如限定在‘工龄 30 年以上且家庭成员有重大疾病’,既不突破省厅规定,又能解决实际问题?”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却巧妙地将 “破例” 转化为 “细化标准”,给了双方台阶,实则更偏向任正浠的思路。

  赵国柏却不领情,冷笑一声:“张副局长这是和稀泥。财政预算讲究‘刚性约束’,今天能为‘特困职工’开口子,明天就能为‘困难职工’松口子,最后整个清算方案都会沦为一纸空文。” 他转向李胜安,“李副局长分管行政事业股,应该清楚财政资金的‘池子’就这么大,给了酒厂,教师工资、农税减免就得往后挪 ——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算准李胜安负责教师工资代发,想用部门利益撬动同盟。

  李胜安果然面露难色:“这…… 教师工资代发下周就要启动,确实不能出岔子。不过老工人的困难也……”

  “不必纠结。” 任正浠打断他,从一旁的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报表,“这是韩主任刚汇总的《全县预算外资金收支表》,各乡镇计生罚款、土地出让金还有 87 万未缴库。按‘收支两条线’规定,本周内催缴入库,足够填补 50 万的缺口,不影响教师工资。” 他早有准备,绕开赵国柏分管的领域,用全局视角展现掌控力,暗示对方对财政盘子的了解还不够全面。

  代素兰突然放下笔:“任局长,按纪检程序,预算外资金调剂需经‘三重一大’会议审议。您直接动用 87 万,是否合规?” 她作为纪检组长,必须对程序保持敏感,但语气里的审慎也透着分寸,不愿显得刻意对立。

  “代组长提醒得对。” 任正浠立刻表态,“既然咱们此刻就在班子会上,那就直接表决吧,正好把清算方案一并定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因程序延误导致职工上访,这个责任谁来担?”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赵国柏脸上,今年港岛回归,“稳定” 二字重如千钧,谁也不敢轻易接话。

  张爱民率先举手:“我同意局长的方案,细化特困标准既合规又务实。”

  李胜安犹豫片刻,也跟着抬手:“教师工资的资金缺口能补上,我没意见。”

  代素兰核对了一眼笔记本上的程序条款,缓缓举手:“程序上无瑕疵,我支持。”

  办公室主任韩德华虽不参与表决,却在一旁低声道:“各乡镇的催缴通知我已经拟好了,只要班子定了,立刻下发。”

  任正浠扫了一圈,缓缓举起了右手,四票同意,一票弃权(赵国柏未举手)。任正浠合上方案:“既然多数通过,就按这个思路执行。韩主任,会后立刻整理材料报县政府和人大备案。”

  赵国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出刺耳声响:“我保留向县人大财经委申诉的权利!” 他抓起公文包,“《预算法》规定重大支出调整需向人大备案,你们报的材料最好经得起审计 —— 尤其是那笔预算外资金,别到时候查出一堆猫腻!”

  “随时欢迎监督。” 任正浠平静地回应,“不过清算工作不能停,企业股今天就得按新方案和职工代表沟通。”

  赵国柏摔门而去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张爱民看着紧闭的门摇头叹气:“这年轻人,太犟。”

  任正浠没接话,转而对张爱民说:“张局,您是常务副局长,又是老财政,麻烦您牵头盯一下企业股的职工沟通会,尤其是那 17 名老工人,务必让他们感受到诚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韩主任把法院的抵押合同公证书复印一份,给企业股带上 —— 免得有人在职工面前乱说话。”

  张爱民刚应下,李胜安起身准备离开,代素兰放在桌角的摩托罗拉手机突然发出一阵短促的电子铃声,铃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她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听了两句后眉头微蹙,挂掉电话抬眼对任正浠说:“纪检组的小周刚在楼道看到,赵副局长直接去了企业股,让张股长把酒厂近三年的账册全调出来,说是要‘重新审计’。”

  任正浠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太清楚赵国柏的性子 —— 表面争专业,实则要权力。只是这步棋走得太急,恐怕会引火烧身。

  而此时的赵国柏正站在企业股办公室,指着堆成小山的账册对张新明下令:“重点查‘应收账款核销’和‘固定资产折旧’,我就不信找不到破绽!” 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执拗的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将这场专业之争推向无法收场的境地。被晾在一旁的酒厂职工们,怒火已在沉默中积蓄,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