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农庄夜话-《重走政途》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温柔地覆盖在岔口镇的田野上。小岙村张嫂农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橙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泥土地上洇出一片片温暖的光斑。任正浠站在农庄门口,望着远处生态稻田的轮廓,田埂上的杀虫灯像星星般闪烁,那是他亲手规划的 “星空防线”,此刻正默默守护着即将归仓的粮食。

  “任镇长,里头请!” 张嫂系着蓝布围裙迎出来,手里还攥着擦碗布,“林副镇长早到了,正跟您让小马带来的那瓶茅台较劲儿呢。”

  堂屋的八仙桌上,林卫国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茅台的瓷瓶,袖口磨出的毛边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今天特意换了件藏青色中山装,领口别着褪色的钢笔 —— 那是 1985 年公社表彰劳模时发的奖品,在302省道改造的日子里,他就用这支笔在工地上记了满满三本施工日志。

  “任镇长,您来了。” 林卫国起身时,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酒太金贵,我琢磨着得用镇上的土陶碗喝才够味。”

  张嫂端上最后一道菜 —— 红烧鲫鱼,鱼腹里塞满了鑫洋河的水草,油花在酱色的汤汁里翻滚。“这鱼是今早在河湾网的,比城里菜市场的鲜灵十倍。” 她往桌上摆着粗瓷碗,“任镇长上次说的‘一鱼两吃’,我让后厨做了,一半红烧,一半炖汤。”

  任正浠给林卫国倒酒时,酒液在碗里荡出琥珀色的涟漪。“林副镇长,还记得 302 省道分工那天不?您在班子会上拍着桌子说这路要是修不好,你把名字倒着写。” 他特意加重了 “您” 字,目光落在林卫国微跛的左腿上,“现在走在这条路上的卡车,比您当初预估的多了三成吧?”

  林卫国夹鱼的手顿了顿,伤疤在裤管下隐隐作痛。去年深秋,为了赶在冻土前铺完最后一公里沥青,他带着工人在零下五度的夜里加班。当时工程队嫌绕开老槐树会增加成本,是他拿着水准仪在田里蹲了三天,硬是算出新路线能节省二十车砂石料。脚手架上的冰碴子滑倒了他,膝盖撞在钢筋上,至今阴雨天还会发麻。“那棵老槐树现在成了公交站台,” 他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着,“上周我看见老吴头带着孙子在树下等车,说这路比他年轻时走的土路强百倍。”

  任正浠笑了,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腹:“无土日光温室蔬菜大棚你设计的那套滴灌系统,省农科院的专家说能在全省推广。” 他用筷子蘸着酒液,在桌上画出大棚的轮廓,“今早去文书记办公室,他还说呢,镇里的摊子越来越大,得有个既懂工程又镇得住场子的老同志挑头。”

  林卫国的眼睛亮了。他听出 “老同志” 三个字里的分量,就像当年分工时,任正浠在班子会上说 “省道是岔口的脊梁骨,得交给最实在的人”—— 这话让他攥着施工图纸的手直冒汗。此刻酒液在碗里晃出的涟漪,像极了当时心里的波澜。

  “任镇长,我……” 林卫国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最后只化作一句,“我敬您!” 两碗酒重重一碰,酒液溅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斑点。林卫国仰头灌下去,辛辣感直冲头顶,却让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林老哥,你在岔口镇工作多久了?”任正浠放下酒碗有些随意地问道。

  林卫国心头一动,“任镇长,我在岔口镇工作十五年了,刚来岔口的时候我还只是公社的工程监督员。”

  “十五年啊,也是老同志了。” 任正浠指尖敲着桌面,目光漫过墙上 “劳动最光荣” 的旧标语,“足够把镇上的沟沟壑壑都踩遍了。今年修大棚,你带着人在田里守了整月,听说连你家小子刚上大学都没去送?”

  林卫国黝黑的脸泛起红潮,手里的酒碗微微发颤:“那阵子正是搭钢架的关键时候,差一公分都可能塌。再说…… 孩子有他娘盯着呢。”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倒是让您多操心了,那会儿您天天往工地跑,连晚饭都是在大棚边啃的干粮。”

  “咱们是一个班子里的同志。” 任正浠夹起一块鱼鳔,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文书记早上还跟我念叨,说镇政府的班子得有股子拧劲。就像这鱼鳔,看着软,熬进汤里却能把整锅鲜气都吊起来。” 他抬眼时,正撞上林卫国的目光,那里面有疑惑,更有按捺不住的期待。

  张嫂端来一碟腌蒜,瓷碟在桌上磕出轻响:“任镇长,您尝这个,去年霜降前腌的,配酒最解腻。” 她瞥见林卫国碗里的酒见了底,又要添酒,却被任正浠拦住了。

  “让林副镇长慢慢喝。” 他把自己的半碗酒推过去,“咱们说点正事。你觉得镇里现在最缺啥?”

  林卫国放下酒碗,手指在桌上划出几条线:“省道通了,大棚建了,电缆厂也上了正轨…… 可各村的路还没连成片,就像串珠子少了线。还有灌溉渠,去年汛期冲坏了三段,得趁冬闲修起来。” 他越说越投入,仿佛眼前铺着全镇的地图,“要是能有个统一管工程的口子,效率能提一半。”

  任正浠静静听着,忽然笑了:“你说的这些,文书记也提过。他说啊,得有个懂行的人把这摊子事统起来,既得镇住下面的施工队,又得能跟上面要政策。” 他拿起酒瓶,往两个空碗里各倒了些酒,“就像这酒,光有酒浆不行,还得有酒曲引着,才能发酵出烈味。”

  林卫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不是傻子,任正浠的话像钩子,一点点勾出他藏了多年的心思。从公社到乡镇,十五年了,他从扛锄头的监督员做到副镇长,靠的从来不是嘴皮子,而是实打实的活儿。可 “常务” 两个字,他只敢在夜里盘算,从未敢宣之于口。

  “任镇长,我…… 我文化浅。” 他抓起一瓣腌蒜,辣得直吸气,“怕是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文化浅不碍事。” 任正浠的声音很稳,像夯土时的桩,“302 省道的图纸,你能背得比谁都熟;大棚的滴灌带,你摸一把就知道压力够不够。这些本事,不是书本里能学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田野,“镇里的事,就像种水稻,得有人深耕,也得有人掌犁。你说呢?”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淌遍林卫国的四肢百骸。他猛地端起酒碗,酒液晃出碗沿,溅在磨出毛边的袖口上:“任镇长,我林卫国别的本事没有,就认一个理 —— 谁真心为岔口好,我就跟谁干!” 他仰头喝完酒,碗底朝天地扣在桌上,“您要是信得过我,我这条腿就算废在工地上,也保证把活儿干漂亮!”

  任正浠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当初在工地见到林卫国的样子。那时他正蹲在泥水里接水管,裤脚全是泥浆,却把图纸护在怀里,生怕沾了半点水。这股子实在劲,正是眼下镇里最缺的。

  “喝酒。” 他给林卫国续上酒,自己也端起碗,“文书记常说,岔口的干部得像鑫洋河的石头,看着不起眼,却能顶住浪头。”

  两碗再次相碰,这次没有溅出酒液。林卫国喝得很慢,仿佛要把这碗酒的滋味刻进骨头里。他知道任正浠的意思了。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田埂上的渠,水流自然会顺着地势淌到该去的地方。

  “任镇长,” 他放下碗,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您放心,往后不管干啥,我林卫国绝不含糊。就像当初修省道,您指哪,我就往哪砸夯。”

  任正浠笑了,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腹最肥的部分:“尝尝这个,补补身子。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忙了。”

  窗外的虫鸣渐密,灯笼的光晕在风里轻轻摇晃。张嫂收拾碗筷的声响从后厨传来,混着远处稻田里杀虫灯的嗡鸣,像一首朴素的夜曲。林卫国看着任正浠年轻却沉稳的侧脸,忽然觉得碗里的酒格外烈,烈得烧心,却也烈得让人浑身是劲。

  他知道,从今晚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像 302 省道通车那天,第一辆卡车驶过新铺的沥青路,压出的辙印深深浅浅,却都是往前行的方向。而他,要做那个把辙印碾实的人。

  “任镇长,我再敬您一碗。” 林卫国拿起酒瓶,眼里闪着光,“祝您在岔口的日子,就像这茅台,越酿越香。”

  任正浠与他碰碗,酒液在碗里轻轻晃荡:“该敬咱们岔口。敬那些修过路、种过田、守过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