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二月初八，花朝节。
京师惯例，百花生辰，闺人剪彩簪枝，争放纸鸢。最热闹的却是西郊桃林——贵家小姐们在此设“春台”，请梨雪社唱《游园》。才过完年，雪未化透，桃花却已冒红苞，一朵两朵冻在枝头，像谁把胭脂误洒在素绢上。
一溜儿香车宝马，沿官道排出去两里地。风一过，车帘掀起，彩袖乱招，香粉扑簌簌落，惊得枝头鸟直打喷嚏。打头的是辆鎏金顶、朱红帷的“飞熊车”，两匹大宛良驹额前系铜铃，跑一步响一声——那是左相杜雪樵的独女杜若岚的座驾。京里传：杜小姐出一次门，能掷出半车金玉，只为听“烟萝”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烟萝”便是湛昂然。十六岁，男旦，嗓子刚圆，身段抽条，比桃花还艳三分。此刻他正坐在梨雪社的破马车里，掀帘一线，看外头香车流水。车破，帘子却新——白绫底绣折枝梅，是宫里赏的料子，沈后特意叫人送出来，说是“挡风”。他指尖摩挲那梅花，心里莫名发紧：今日看客太多，比御前还多。御前只一条命，今日却有一群“祖宗”。
“昂然，别怕。”柳阿九拄拐坐他对面，咳两声，笑，“她们再金贵，也是听戏的。戏比天大，你比戏大。”
湛昂然低头笑，没接话。他不怕唱，怕的是唱完——唱完便要被请去“簪花”。按花朝节规矩，小姐们以绢花掷伶人，花束最多者，可请伶人同游桃林，共饮“百花酿”。男旦常被掷满车厢，他去年就差点被花瓣埋了脖子。今日更盛，他一路已捡了三支金钗、两枚玉佩，全被师兄弟嘻嘻哈哈塞进抽屉，说“补贴房租”。
桃林深处，彩幄高搭，锦毯铺地。女客们各居其车，并不露面，只掀帘一线，彩袖一抛，花与果便如雨下。梨雪社一亮相，锣鼓未响，先迎来半空花雨——绢桃、彩杏、绣牡丹、珍珠梅，哗啦啦落了一地。鼓师“咚”一声，笛子起，湛昂然踩碎花苞走上场，水袖一甩，满林安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句未了，车里“嗡”地炸了。彩袖齐掀，香果乱飞，竟有小姐把整朵茶花裹着金箔掷出来，砸在他脚边，花瓣碎成金粉。他目不斜视，板眼稳得出奇，心里却苦笑：再这么扔，台子要塌。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微抬眼，瞥见一辆靛青小轿——青呢帷、素银钩，躲在彩幄后头，帘子只掀半寸，露出一只戴鹿皮手套的手，轻轻敲窗，像在替他打板眼。
他心口没来由一松——是她。长公主花书萱。京里只有她坐青呢轿，也只有她，听戏时手指从不露，因要握笔批折子，风一吹就生冻疮。她怎么来了？他不知，只觉那半截车窗像一方小镜，照得他嗓子更稳，调门拔高，一泻千里。
台下，杜若岚却沉了脸。她今日带了十篮“洛阳牡丹绢”，原想独拔头筹，竟被旁人抢了先。眼看花束将尽，她咬唇，一把扯下颈间八宝璎珞——拇指大的东珠镶成牡丹，沉甸甸往台上一抛：“烟萝公子，若肯同饮一杯，杜府再出黄金五十两！”
珠串砸在台沿，溅起木屑。众女哗然，随即起哄：“杜小姐豪爽！”“快答应！”声浪盖过笛子，鼓师手一抖，竟漏半拍。湛昂然水袖僵在半空，他若当众拒，便扫了左相脸面；若应，便是私赴相府，梨雪社从此贴上“相府班”标签，再难翻身。
正进退两难，忽听“嗒”一声轻响——青呢轿帘完全掀起，花书萱探身而出。她今日未着宫装，只穿月白窄袖骑服，披一件玄狐短斗篷，鬓边别一枝粉茶，像雪里突然冒出的刃。她抬手，遥遥一指：“杜小姐好意，本宫替梨雪社心领。只是御前已排了《惊梦》三折，他们得回宫复命，怕是没空饮私酒。”
声音不高，却清凌凌穿过桃林，像冰水浇头。杜若岚脸色一白，忙下车行礼：“不知长公主驾到，臣女失仪。”心里却翻江倒海：公主怎会替戏子出头？
花书萱微笑，目光却淡：“无妨。花朝节原是大家图乐，不必动金动玉。”说罢，她侧身，朝台上湛昂然微微颔首，“烟萝公子，板眼稳得很，可愿再唱一段《皂罗袍》？本宫以茶代酒，与民同乐。”
众女一听，竟能与公主同席，哪还顾得上掷果，纷纷归座。杜若岚被晾在当地，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左相府再横，也横不过皇家。半晌，她只得躬身退下，转身时，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锦毯上，瞬间被雪吞没。
台上，湛昂然深吸一口气，敛袖、退步，重新开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这一次，他唱得极慢，像要把每个字都钉进风里。花书萱坐在下首，捧一盏素瓷茶，热气氤氲，遮了她半张脸。她没喝茶，只把指尖贴在滚烫的杯壁上，一下一下敲板眼。曲终，她起身，带头击掌，众女随之，掌声如潮。
日头西斜，桃花被照得通红，像要燃烧。梨雪社收台，众女散，却仍三三两两回头，目光黏在湛昂然背上。花书萱先上车，帘子落下前，她朝赵侍卫抬了抬下巴：“去，告诉杜府——梨雪社是皇差，往后谁再动歪心思，先问问本宫答不答应。”
赵成领命，翻身上马，直奔左相府。青呢小轿调头，仍走僻巷。轿里，花书萱摊开掌心，被瓷杯烫出的红印子赫然，她却不觉疼，只觉心里某处被轻轻抚平——像雪夜有人递来一方暖帕，温度顺着血脉一路爬进喉咙，逼得她眼眶发热。
她不知道，这叫不叫“醋意”，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非要出头。她只知，若让杜若岚把人带走，她夜里批折子定会走神——耳边全是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却再没人唱给她听。
轿外，雪又开始飘，一粒一粒，像被筛碎的玉。湛昂然站在桃林边，看青呢轿远去，手里攥着一枝粉茶——花书萱鬓边掉下的，不知几时滑进他袖中。花已半残，瓣边微卷，他却舍不得扔，只抬手，把花别在自己衣襟内侧，贴着心口。
那里，心跳得比檀板还急。
京师惯例，百花生辰，闺人剪彩簪枝，争放纸鸢。最热闹的却是西郊桃林——贵家小姐们在此设“春台”，请梨雪社唱《游园》。才过完年，雪未化透，桃花却已冒红苞，一朵两朵冻在枝头，像谁把胭脂误洒在素绢上。
一溜儿香车宝马，沿官道排出去两里地。风一过，车帘掀起，彩袖乱招，香粉扑簌簌落，惊得枝头鸟直打喷嚏。打头的是辆鎏金顶、朱红帷的“飞熊车”，两匹大宛良驹额前系铜铃，跑一步响一声——那是左相杜雪樵的独女杜若岚的座驾。京里传：杜小姐出一次门，能掷出半车金玉，只为听“烟萝”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烟萝”便是湛昂然。十六岁，男旦，嗓子刚圆，身段抽条，比桃花还艳三分。此刻他正坐在梨雪社的破马车里，掀帘一线，看外头香车流水。车破，帘子却新——白绫底绣折枝梅，是宫里赏的料子，沈后特意叫人送出来，说是“挡风”。他指尖摩挲那梅花，心里莫名发紧：今日看客太多，比御前还多。御前只一条命，今日却有一群“祖宗”。
“昂然，别怕。”柳阿九拄拐坐他对面，咳两声，笑，“她们再金贵，也是听戏的。戏比天大，你比戏大。”
湛昂然低头笑，没接话。他不怕唱，怕的是唱完——唱完便要被请去“簪花”。按花朝节规矩，小姐们以绢花掷伶人，花束最多者，可请伶人同游桃林，共饮“百花酿”。男旦常被掷满车厢，他去年就差点被花瓣埋了脖子。今日更盛，他一路已捡了三支金钗、两枚玉佩，全被师兄弟嘻嘻哈哈塞进抽屉，说“补贴房租”。
桃林深处，彩幄高搭，锦毯铺地。女客们各居其车，并不露面，只掀帘一线，彩袖一抛，花与果便如雨下。梨雪社一亮相，锣鼓未响，先迎来半空花雨——绢桃、彩杏、绣牡丹、珍珠梅，哗啦啦落了一地。鼓师“咚”一声，笛子起，湛昂然踩碎花苞走上场，水袖一甩，满林安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句未了，车里“嗡”地炸了。彩袖齐掀，香果乱飞，竟有小姐把整朵茶花裹着金箔掷出来，砸在他脚边，花瓣碎成金粉。他目不斜视，板眼稳得出奇，心里却苦笑：再这么扔，台子要塌。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微抬眼，瞥见一辆靛青小轿——青呢帷、素银钩，躲在彩幄后头，帘子只掀半寸，露出一只戴鹿皮手套的手，轻轻敲窗，像在替他打板眼。
他心口没来由一松——是她。长公主花书萱。京里只有她坐青呢轿，也只有她，听戏时手指从不露，因要握笔批折子，风一吹就生冻疮。她怎么来了？他不知，只觉那半截车窗像一方小镜，照得他嗓子更稳，调门拔高，一泻千里。
台下，杜若岚却沉了脸。她今日带了十篮“洛阳牡丹绢”，原想独拔头筹，竟被旁人抢了先。眼看花束将尽，她咬唇，一把扯下颈间八宝璎珞——拇指大的东珠镶成牡丹，沉甸甸往台上一抛：“烟萝公子，若肯同饮一杯，杜府再出黄金五十两！”
珠串砸在台沿，溅起木屑。众女哗然，随即起哄：“杜小姐豪爽！”“快答应！”声浪盖过笛子，鼓师手一抖，竟漏半拍。湛昂然水袖僵在半空，他若当众拒，便扫了左相脸面；若应，便是私赴相府，梨雪社从此贴上“相府班”标签，再难翻身。
正进退两难，忽听“嗒”一声轻响——青呢轿帘完全掀起，花书萱探身而出。她今日未着宫装，只穿月白窄袖骑服，披一件玄狐短斗篷，鬓边别一枝粉茶，像雪里突然冒出的刃。她抬手，遥遥一指：“杜小姐好意，本宫替梨雪社心领。只是御前已排了《惊梦》三折，他们得回宫复命，怕是没空饮私酒。”
声音不高，却清凌凌穿过桃林，像冰水浇头。杜若岚脸色一白，忙下车行礼：“不知长公主驾到，臣女失仪。”心里却翻江倒海：公主怎会替戏子出头？
花书萱微笑，目光却淡：“无妨。花朝节原是大家图乐，不必动金动玉。”说罢，她侧身，朝台上湛昂然微微颔首，“烟萝公子，板眼稳得很，可愿再唱一段《皂罗袍》？本宫以茶代酒，与民同乐。”
众女一听，竟能与公主同席，哪还顾得上掷果，纷纷归座。杜若岚被晾在当地，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左相府再横，也横不过皇家。半晌，她只得躬身退下，转身时，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锦毯上，瞬间被雪吞没。
台上，湛昂然深吸一口气，敛袖、退步，重新开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这一次，他唱得极慢，像要把每个字都钉进风里。花书萱坐在下首，捧一盏素瓷茶，热气氤氲，遮了她半张脸。她没喝茶，只把指尖贴在滚烫的杯壁上，一下一下敲板眼。曲终，她起身，带头击掌，众女随之，掌声如潮。
日头西斜，桃花被照得通红，像要燃烧。梨雪社收台，众女散，却仍三三两两回头，目光黏在湛昂然背上。花书萱先上车，帘子落下前，她朝赵侍卫抬了抬下巴：“去，告诉杜府——梨雪社是皇差，往后谁再动歪心思，先问问本宫答不答应。”
赵成领命，翻身上马，直奔左相府。青呢小轿调头，仍走僻巷。轿里，花书萱摊开掌心，被瓷杯烫出的红印子赫然，她却不觉疼，只觉心里某处被轻轻抚平——像雪夜有人递来一方暖帕，温度顺着血脉一路爬进喉咙，逼得她眼眶发热。
她不知道，这叫不叫“醋意”，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非要出头。她只知，若让杜若岚把人带走，她夜里批折子定会走神——耳边全是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却再没人唱给她听。
轿外，雪又开始飘，一粒一粒，像被筛碎的玉。湛昂然站在桃林边，看青呢轿远去，手里攥着一枝粉茶——花书萱鬓边掉下的，不知几时滑进他袖中。花已半残，瓣边微卷，他却舍不得扔，只抬手，把花别在自己衣襟内侧，贴着心口。
那里，心跳得比檀板还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