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降位禁足-《宫门墙》

  十五的清晨,天还蒙着层浅灰色的薄纱,凤仪宫的烛火却已盈盈亮起。

  锦姝被帐外细碎的脚步声扰醒,睁开眼时犹带惺忪,懒懒打了个哈欠,嗓音软糯:“秋竹,若没有你,我这身子怕是起不来了。”

  秋竹正捧着叠好的素色寝衣进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抿唇一笑:“娘娘在谢府时,日上三竿才起,如今不过比那时早了两个时辰,就这般念叨。”

  说着朝门外轻唤一声“郁金”,梳妆宫女便捧着紫檀木匣子碎步而入。

  锦姝倚着引枕,任由秋竹为她掖好被角,眼底泛起怀念:“先前父母疼宠,兄长呵护,莫说早起,便是赖到午时,也无人说半句不是。”

  谢家世代将门,男丁兴旺,她作为这一辈唯二的嫡女,自幼被娇养在锦绣堆里,何曾受过这般晨昏定省的规矩。

  郁金已将妆匣打开,珠翠琳琅满目。锦姝略扫一眼,淡淡道:“今日梳个单螺髻罢,首饰拣素净的便是。”

  如今怀着龙胎,不愿在妆饰上耗费心神,更不欲因珠光宝气惹人闲话。

  郁金恭顺应下,纤指轻挽青丝。那墨缎般的长发极易梳理,不过片刻便盘成精致的单螺髻,斜插一支赤金缠珍珠步摇,耳垂缀着银镶蓝宝耳珰,既不失中宫威仪,又透出几分温婉。

  待锦姝收拾妥当移步正殿,殿内早已站满了人。六宫嫔妃皆已到齐,皇子公主们由奶娘领着规规矩矩立在两侧。

  众人齐整见礼,声如珠玉落盘。

  锦姝端坐凤椅,目光流转间却蹙起黛眉:“卫贵人与何贵人为何未至?”视线落在徐妃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徐妃,卫贵人是你华清宫的人,可知缘由?”

  徐妃跟着蹙眉,面上疑惑不似作伪:“回娘娘,今早臣妾还见卫贵人说欲早些来请安,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旁侧的陈容华轻抚袖口绣纹,慢声细语道:“昨夜原是卫贵人侍寝。她也是东宫旧人了,许是陛下怜惜,多留了片刻才迟了。”

  锦姝未应声,只转向秋竹:“今日可有人递牌子告假?”

  秋竹躬身回话:“回娘娘,并无。”

  正说着,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卫贵人与何贵人终于匆匆而至。

  二人疾步入内,屈膝行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又转向众妃一一见礼。

  锦姝玉指轻叩凤椅扶手,声线添了三分威仪:“如今连本宫的晨省都不放在眼里了?”凌厉眼风扫过,惊得卫贵人身子微颤。

  卫贵人慌忙抬头,面染惶急:“娘娘恕罪!嫔妾在途中遇着急事,这才来迟,绝不敢对娘娘不敬。”

  何贵人始终垂首静立,看不清神色。

  锦姝凝视卫贵人,语气稍缓:“何事这般紧要,竟误了请安时辰?”她并非不通情理,若真有事由,自当体谅。

  未待卫贵人答话,温淑妃突然轻呼:“何贵人,你这脸是怎么了?”

  这位昔年东宫旧友与何贵人、陈容华素来亲近,此刻见何贵人面色有异,自然要问。

  众人目光齐聚何贵人脸颊——那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印着淡淡掌痕,虽敷了粉,在烛光下仍清晰可辨。

  锦姝面色骤沉,叩击扶手的力道重了三分:“何贵人,你来说。”

  何贵人缓缓抬头,容色平静如深潭:“今早途中偶遇卫贵人。她说嫔妾无宠无势,见未主动行礼便动了手。”语气淡漠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你血口喷人!”卫贵人霎时变色,也顾不得礼数高声反驳,“我不过提醒你尊卑有别,何时动过手?分明是蓄意构陷!”

  何贵人依然平静,目光直迎锦姝:“娘娘,当时宫道上有不少宫人目睹,若娘娘不信,传她们一问便知。”

  锦姝朝秋竹递个眼色,秋竹立即会意,转身疾步而出。

  殿内顿时寂然,众妃皆垂首屏息,唯闻卫贵人愈发急促的喘息。

  “娘娘万不可信她!定是嫉妒嫔妾昨夜侍寝,故意设局诬陷!”卫贵人跪倒在地,声带哭腔仍不肯认。

  锦姝冷眼睨她:“是与非,待秋竹带人回来自有分晓。若你果被诬陷,本宫自当还你公道。”命二人起身时,卫贵人双腿发软,需宫女搀扶方能站立。

  约莫一炷香后,秋竹引着四名洒扫宫女入殿。

  这些末等宫人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刚进殿便扑通跪倒,声音发颤:“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各位主子。”

  锦姝略抬手,语气温和些许:“起身回话。今晨可曾在宫道见着卫贵人与何贵人?”

  跪在最前的宫女强自镇定:“回娘娘,奴婢见过。”其余三人连忙附和。

  “当时情形如何?”锦姝目光定在领头宫女身上,威仪自成。

  卫贵人死死瞪着几人,唇色发白,眼中俱是威胁。

  锦姝尽收眼底,黛眉蹙得更紧,却未言语。

  宫人们虽惧卫贵人日后报复,更怕在皇后面前欺君,踌躇片刻终究如实道来:“回娘娘,卫贵人拦下何贵人斥其不懂规矩,何贵人辩了几句,卫贵人便掌掴对方,还说了些难听话……”

  锦姝摆手令宫人退下,转而看向卫贵人,面沉如水:“卫氏,如今还有何话说?宫规森严,嫔妃私斗乃大忌。”

  卫贵人瘫坐在地,哭声愈厉却仍挣扎:“娘娘!定是何贵人收买她们!嫔妾冤枉啊!”

  锦姝眸光骤冷:“你是说,本宫身边的秋竹也能被收买?”顿了顿,声线如冰,“秋竹随本宫从谢家来,十几年主仆情分。若她能被个贵人收买,本宫这后位也不必坐了。”

  卫贵人倏然哑然——她竟忘了,秋竹是皇后心腹,莫说何贵人,便是四妃也未必能动摇。

  温淑妃见锦姝面色愈沉,忙柔声劝道:“娘娘仔细气坏身子,您还怀着龙胎,万万动不得怒。”

  徐妃也跟着附和:“淑妃姐姐说的是,娘娘凤体要紧。”这话看似关切,眼底却藏不住看好戏的意味——卫贵人虽是她宫里人,却无甚用处。

  锦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确实,怀着身孕不宜动怒,免得伤及胎儿。

  她凝视卫贵人,缓缓开口:“卫氏欺上瞒下,不敬中宫,更违宫规。即日起降为御女,禁足白露轩三月,闭门思过。”

  话音方落,两个内侍便入殿欲“请”卫御女。

  卫御女彻底慌了,连滚带爬扑到锦姝裙边,死死攥住裙裾:“娘娘!嫔妾知错了!求娘娘开恩!”

  她力道极大,几乎要将锦姝拽起——若真动了胎气,后果不堪设想。

  锦姝面色骤寒,眸中厉色乍现:“卫氏放肆!这般形貌哪有嫔妃体统?今日敢对同侪动手,明日是否要凌驾本宫之上?来人!拖回白露轩!”

  内侍立即上前架起卫御女。知大势已去,她不再哀求,面目狰狞地朝何贵人嘶吼:“我不好过,你也休想痛快!”

  东宫积怨在此刻彻底爆发,所有恨意都算在何贵人头上。

  待嘶吼声远去,锦姝才缓了神色,含笑朝二皇子招手:“礼哥儿,来让母后瞧瞧。”

  二皇子怔了怔,下意识望向徐妃。得徐妃颔首,他才迈着小步怯生生走近。

  锦姝拉过他的小手,轻抚头顶笑道:“许久不见礼哥儿,瞧着更壮实了,可见你母妃与乳母用心。”

  二皇子脸颊微红,朝着锦姝行礼。

  锦姝又朝大皇子、三皇子与大公主招手:“安哥儿、允哥儿同若姐儿也来。”

  大皇子立即跑来仰脸甜笑,余者却有些怕生,磨蹭到近前细声请安。

  锦姝也不强求,笑着与孩子们说了会话,命人取来几匹云锦并一盒精巧点心赐予何贵人:“今日委屈你了,这些拿去好生将养。”

  何贵人连忙谢恩:“谢娘娘体恤。”

  这时徐妃突然上前行礼:“娘娘,卫御女是臣妾宫中之人,臣妾管教无方,请娘娘责罚。”

  锦姝摆手:“此事与你无干,是卫氏自不知礼,不必自责。”不愿再提此事,话锋一转,“明年除夕夜宴,各位妹妹须好生准备才艺。届时不仅陛下与哀家,宗亲命妇皆在场,莫失了后宫颜面。”

  众妃齐声应下,又闲话片刻,晨省便散了。

  秋竹扶着锦姝转入内殿,一面为她揉按太阳穴,一面心疼道:“娘娘今日可莫再生气了,若动了胎气受苦的还是您。”

  锦姝倚在贵妃榻上,揉着发胀的额角,语带倦意:“无妨。让垂柳去煎副安胎药来,用了安心些。”忽又忍不住抱怨,“在谢家时何曾受这等气?卫氏莫不是疯了,这般没脑子。”

  秋竹边按摩边笑劝:“娘娘如今是天下人的国母,自然不能如闺中时随心。但娘娘放心,有奴婢在,断不容旁人欺您。”又说了几桩宫外趣闻,逗得锦姝展颜。

  锦姝笑嗔:“若秋竹是男儿,我定要嫁你,这般贴心人哪里去寻。”

  秋竹早已习惯她的玩笑,笑着摇头:“娘娘又打趣奴婢。奴婢只愿一辈子伺候娘娘,不管您是谢府千金还是六宫之主。”

  锦姝眸含暖意:“我可不忍见你孤寡一生。”

  “娘娘说哪里话。”秋竹眉眼弯弯,“待娘娘诞下小主子,奴婢就陪着小主子长大,看他读书习武,成家立业,怎会孤寡?”

  殿内笑语渐盈,主仆身影在烛光中格外温馨。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刚下朝的姜止樾听着康意低声禀报晨省之事,面色骤沉,朱笔重重拍在御案上:“卫氏找死,竟敢对锦姝拉扯扯扯。”

  想到怀着身孕的锦姝被那般冲撞,怒火更炽——他的皇后在谢家娇养十几年,嫁入宫中更被他如珠如宝捧着,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康意忙劝:“陛下息怒,娘娘已处置了卫御女,降位禁足。”

  “锦姝终究心软。”姜止樾冷声,“传旨,卫氏禁足期间抄宫规千遍。”

  康意恭顺应下,心下暗叹——陛下这臆想功夫愈发了得,娘娘分明依宫规行事,偏他觉得皇后受委屈,特意加重惩罚。

  白露轩内,卫御女正摔砸器物,瓷碎之声不绝。

  闻得“抄宫规千遍”的旨意,她眼前一黑直接晕厥。

  醒来望着空荡宫室,只剩无尽怨毒。

  可任她如何哭喊,再无人理会——一个失宠被禁的御女,在这深宫中,与尘埃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