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车迟国(二)-《西天关我什么事》

  往客栈途中恰好穿过车迟国最热闹的中集,刚拐过街角那棵老槐树,喧嚣的人声便如涨潮般轰然涌来,比城门处又盛了数倍——货郎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妇人的讨价还价、骡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粗粝又鲜活,顺着正午的日光灌进耳朵,将黄风岭的死寂彻底驱散。墨臻挑着担子的肩头微微一沉,不是累的,是这人间烟火气太过真切,竟让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车马磨得油光发亮,深褐色的石面上嵌着无数细碎的划痕,那是经年累月的印记——有独轮车碾出的浅沟,有马蹄踏下的凹痕,还有孩童用石子划出的歪扭纹路,被雨水冲刷得圆润平滑。阳光斜斜打在路面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重叠着、交错着,随着脚步移动不停变幻,像一幅流动的皮影戏。路面缝隙里还残留着清晨的露水,混着被踩碎的花瓣汁液,散发出淡淡的甜腥气,与前方飘来的食物香气缠在一起。

  两侧的摊位从巷口一直排到街尾,挤得连插脚的地方都快没了。竹编的货架被压得微微弯曲,架上码着的陶碗瓷碟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木质的案台被油水浸得发亮,边缘积着厚厚的包浆,看得出是常年使用的老物件。摊位上空扯着数道麻绳,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幌子,红绸子绣着“百年卤味”的是肉铺,绿麻布印着“时鲜蔬果”的是菜摊,藏青布写着“绸缎庄”的幌子下,一匹匹锦缎垂落如瀑布,还有卖针线的、贩香料的、捏糖人的,各色幌子在风里招展,布料摩擦着发出“哗啦”声,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流动的色彩。

  最扎眼的是街角那处卖符箓的小摊,黄纸道符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纹路,一串串挂在竹竿上,随风摆动时露出“三清镇宅”的字样,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道士,正摇着铜铃吆喝:“道符驱邪,保家平安喽!”他身边围了不少百姓,手里攥着铜钱争抢着购买,而不远处一个偷偷摆弄佛珠残片的老汉,见此情景慌忙将东西藏进袖中,低着头快步走开,生怕被道士瞧见。墨臻金瞳微凝,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挑着担子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几分——这车迟国的市集,热闹是真的,可这热闹背后的压抑,也藏不住。

  最打头的是个卖活禽的摊位,竹笼里的鸡鸭扑腾着翅膀,咯咯嘎嘎的叫声混着摊主的吆喝声穿透人墙:“刚逮的活鸡!肉质紧实,炖汤最香!”摊主是个光着膀子的壮汉,黝黑的臂膀上布满汗珠,正伸手从竹笼里揪出一只肥鸡,鸡爪蹬着空气,他却眼疾手快地捏住鸡头,另一只手从案台下摸出褪毛的热水桶,动作麻利得很。旁边的笼子里卧着几只灰兔,红眼睛滴溜溜转,时不时用鼻子嗅着空气里的肉香,引得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孩童围着笼子打转,手指隔着竹条轻轻戳着兔毛,被摊主笑着赶开:“别戳别戳,惊了兔子掉秤!”

  活禽摊旁是个蔬果摊,竹筐里码着刚从城外菜园摘来的青菜,带着露水的菠菜叶子鲜绿欲滴,萝卜上还沾着湿泥,摊主是个穿蓝布头巾的农妇,正用沾着泥土的手给顾客称菜。“这萝卜怎么卖?”一个穿绸缎的妇人捏着帕子问,语气带着几分挑剔。农妇立刻堆起笑:“夫人您看这萝卜,脆生生的,生吃凉拌都好,十个铜板一斤,给您算便宜点!”她拿起一个萝卜在案台上一磕,“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雪白的萝卜肉里渗着汁水,看得那妇人点了点头,递过铜钱。墨臻注意到,农妇收钱的木盒上,贴着一张小小的黄纸道符,边角都磨卷了,却被仔细地用浆糊粘牢。

  八戒的脚步早被斜对面的肉铺勾得挪不开。那肉铺的案台是整块青石凿成的,上面铺着一层油纸,刚宰的猪肉还冒着热气,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挂在铁钩上,油汁顺着肉皮往下淌,滴在油纸上映出深色的印记。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剁骨刀,“哐当”一声将一根猪腿骨劈成两段,骨髓顺着断面溢出来,在阳光下泛着乳白的光。旁边的盘子里摆着刚卤好的猪头肉,酱色的肉皮皱巴巴的,撒着翠绿的葱花,香味飘出半条街,勾得八戒肚子里的馋虫直打滚。他凑到摊前,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就被沙僧在背后扯了扯袖子:“先找客栈,回头再来买。”八戒嘟囔着“就看一眼”,眼睛却依旧黏在那盘猪头肉上。

  往前几步是个卖面点的流动小摊,摊主推着一辆木制的小车,车身上架着一口平底锅,正烙着金黄的胡饼。面团在他手中揉得团团转,擀开后抹上油酥,撒上芝麻,贴在烧热的锅壁上,不一会儿就飘出麦香。“刚出炉的胡饼!又香又脆!”摊主是个瘸腿的老汉,脸上布满皱纹,却笑得格外亲切,他用长柄铁钳夹起一个胡饼,递给旁边一个背着柴火的樵夫。樵夫接过胡饼,咬了一大口,“咔嚓”的脆响格外清晰,含糊地说:“李老汉,你这胡饼还是这么好吃!”老汉摆摆手:“都是三清爷保佑,生意才好!”他指了指车把上挂着的桃木牌,上面刻着“三清庇佑”四个小字。

  唐僧被一个卖笔墨纸砚的小摊吸引住了。摊主是个戴方巾的书生模样的人,案台上摆着一摞摞麻纸,旁边的瓷碗里盛着墨汁,毛笔挂在竹制的笔架上。“先生看看?这纸是城外纸坊出的,韧性好,墨汁也是上等的松烟墨。”摊主见唐僧穿着长衫,立刻客气地招呼。唐僧拿起一张纸,指尖划过纸面,质地确实细腻,他刚要开口,却瞥见案台角落放着一本翻旧的书,封面上写着《道德经》,旁边却没有一本佛家典籍。“请问有《金刚经》吗?”唐僧试探着问。摊主的脸色瞬间变了,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先生可别乱说!城里不许提佛,更不许卖佛家的书,被道士听见要出事的!”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您要是要道家的书,我这儿有《南华经》《黄庭经》,都是上好的版本。”

  墨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到唐僧身边,接过话头:“我们先生就是随口问问,给我拿两刀纸、一锭墨。”他递过铜钱,趁着摊主找零的功夫,目光扫过周围的摊位——果然,无论是卖首饰的银匠摊,还是修鞋的皮匠摊,每个摊位上都或多或少有道家的痕迹,要么是黄纸道符,要么是桃木挂牌,连卖糖葫芦的小贩,都在插糖葫芦的草把上系了根红绳,上面挂着个小小的道符香囊。

  玉龙牵着马跟在最后,被一个捏面人的摊位吸引。捏面人的是个白发老汉,面前的木盘里放着五颜六色的面团,他手指灵活地揉捏着,不一会儿就捏出一个道童模样的面人,头顶梳着发髻,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拂尘,神态惟妙惟肖。“爷爷,我要一个孙悟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铜板喊。老汉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小姑娘,没有孙悟空,给你捏个三清道祖好不好?”小女孩撅起嘴:“我就要孙悟空,我娘说孙悟空能打妖怪!”旁边的妇人赶紧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就走,低声道:“别乱说话,让道士听见要罚跪的!”老汉望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面团重新揉在一起,继续捏着道童的模样。

  街心的空地上,几个杂耍艺人正在表演。一个赤膊的汉子躺在地上,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板,另一个汉子举起铁锤,大喝一声砸下去,石板“咔嚓”碎裂,引得围观人群齐声叫好。旁边的艺人则在表演吞剑,雪亮的剑刃一点点塞进喉咙,看得人头皮发麻,人群中不时传出惊呼和掌声。艺人表演完,拿着铜锣转圈讨钱,墨臻注意到,每个给钱的人,都会先对着艺人背后挂着的三清画像拱拱手,再把铜钱放进铜锣里。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终于看到了悦来栈的幌子。那幌子是青布做的,上面用墨笔写着“悦来栈”三个大字,旁边还绣着一个小小的太极图。客栈门口站着个店小二,穿着灰布褂子,正热情地招呼过往客人:“客官里边请!有干净的客房,还有热乎的饭菜!”他看到墨臻五人,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几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住店,要两间上房。”墨臻放下担子说。店小二立刻引着众人往里走,穿过摆着几张方桌的大堂,往二楼走去。路过大堂时,墨臻瞥见几张桌子旁都坐着道士,穿着灰布道袍,腰间挂着桃木牌,正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谈论着什么,店家端菜时格外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喘。其中一个道士的目光扫过唐僧,带着几分审视,唐僧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往前走,青布长衫的袖口轻轻遮住了袖中的佛珠。

  客房在二楼靠里的位置,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巷子里的景象。窗外是个豆腐坊,掌柜的正推着石磨磨豆浆,白色的浆汁顺着磨盘缝隙流下来,滴进下面的木桶里,发出“滴答”的声响,香气顺着窗户飘进房间。几个孩童在巷口踢毽子,毽子上的鸡毛在阳光下翻飞,笑声清脆。墨臻靠在窗边,看着楼下市集的热闹景象,金瞳微微收缩——这车迟国的市井,看似繁华热闹,却处处透着诡异的压抑,佛家的痕迹被彻底抹去,道家的符号无处不在,而那隐藏在道袍下的妖邪气息,正像市集里的油烟一样,弥漫在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