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换防·生力东进-《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

  建安十三年五月初一,辰时,松滋大营。

  江风带着初夏的潮气,吹过连绵的营寨。中军大帐前,校场之上,两万将士肃然列阵。

  这些兵卒大多面庞黝黑、手掌粗粝,甲胄下的战袍虽已洗得发白,但浆洗得整洁挺括。他们站得笔直,目光齐刷刷望向点将台——那里,一面赤底黑边的“徐州子弟”大旗正在晨风中缓缓升起。

  关羽立于台前,一身墨绿战袍,左手按着青龙刀柄。他没有披甲,但那股沙场宿将的肃杀之气,已让台下鸦雀无声。

  “奉大王令!”

  关羽的声音不高,却如铜钟般撞进每个士卒耳中。他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帛书——上面朱红的蜀王大印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今广陵遭劫,父老蒙难。臧霸跨海行凶,傅士仁叛国投敌!”关羽丹凤眼扫过台下,见前排不少老兵眼眶已然泛红,“孤,刘备,汉室宗亲,岂容贼寇荼毒桑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今调松滋军中两万徐州籍将士——”

  台下呼吸骤然急促。

  “由军师将军诸葛亮统率,即日北上,会合下邳徐晃,讨逆复土!”

  “吼——!!!”

  压抑了十七日的怒火、屈辱、焦躁,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两万人齐声嘶吼,声浪如雷,震得江面波纹荡漾。前排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卒猛地捶打胸膛,涕泪横流:“回家……杀贼!回家杀贼啊!”

  关羽抬手,声浪渐息。

  “此去,非为私仇。”他声音转沉,“乃王师讨逆,复我汉土!有功者,必重赏;死国者,必厚恤!待广陵光复之日,孤当亲往徐州,祭奠英灵,抚恤父老!”

  “誓死效命!誓死效命!!”

  呼声再起,如山崩海啸。

  关羽侧身,诸葛亮缓步登台。

  这位年轻的军师今日未着儒衫,而是一身浅青色箭袖战袍,外罩轻甲,腰间佩剑。他走到台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激动、愤怒、渴望的脸庞。

  “诸君。”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却奇异地压住了沸腾的声浪。

  “亮乃琅琊诸葛氏,徐州籍。”诸葛亮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台下静了静,“亮少年时曾游学徐州各地,登琅琊山,观东海潮,饮泗水,食彭城麦。徐州风物,亮心慕之;徐州子弟,亮敬之。”

  他顿了顿,声音渐高:

  “今臧霸以青州客军,荼毒徐土;傅士仁以涿郡旧人,叛卖桑梓——此二者,国贼也!王师讨之,天经地义!”

  “然——”他话锋一转,“此战,非仅复仇。广陵之后,当定徐州;徐州之后,当图中原!诸君今日北上,乃为天下开太平之始!”

  他从关羽手中接过那面“徐州子弟”大旗,双手高举:

  “此旗,当为先驱!诸君之刀,当为前锋!待功成之日,亮当与诸君共饮彭城酒,同祭陈元龙!”

  “军师!军师!军师!!”

  两万人的呐喊,将最后一丝犹豫与彷徨彻底撕碎。

  ---

  中军大帐内,众将齐聚。

  关羽坐于主位,诸葛亮在左,徐庶在右。下首站着数员将领:周仓、关平、廖化,以及一位面庞黝黑、身形精悍的中年将领——益州军主将张翼。

  “军师此去,当速战速决。”关羽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自合肥登陆,北上三百里即至下邳。徐公明已备战月余,待军师至,可东西夹击。”

  诸葛亮颔首:“亮省得。臧霸粮道将断,其军必溃。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徐州可定。”

  “待徐州定后——”关羽丹凤眼中精光一闪,“某即北上沛国。届时,兖州震动,曹操必分兵东顾。军师在中枢,当早作谋划。”

  诸葛亮微笑:“君侯放心。大势在我,步步为营即可。”

  此时,张翼踏前一步,抱拳慨然道:“关将军!诸葛军师!”

  众将望去。

  这位益州将领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甲胄擦得锃亮。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

  “末将张翼,奉蒋公琰之命,率益州三万儿郎东出!我军在川中休养三年——三年啊!粮足械精,士气饱胀,刀都快锈了!”

  他环视帐中诸将,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今补防松滋,末将必锁长江,使周瑜一舟不得出!但求他日大王北伐中原——”他重重抱拳,“请允我益州军为先锋!三年没仗打,儿郎们早憋坏了!定要叫曹贼见识见识,我益州刀牌手的厉害!”

  帐中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笑声。

  关羽丹凤眼微眯,难得露出一丝赞许:“张将军壮志可嘉。锁江便是大功。来日北伐,孤必向大王请命,允你部为前锋。”

  “谢将军!”张翼声音微颤。

  诸葛亮亦笑道:“益州三年生聚,今朝东出,正当其时。张翼将军,好生练兵,静待王命。”

  “诺!”

  ---

  五月初三,巳时,松滋江边。

  江面上,数十艘竹筏、独木舟顺流而下。船形简陋怪异,与常见的艨艟斗舰截然不同。船头皆插着五色羽毛编织的旗帜,在江风中猎猎狂舞。

  首船之上,一人赤膊而立。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肤色黝黑如铁,浑身刺满靛青色的图腾纹路——有虎头、蛇身、鸟翼,交错盘绕,自脖颈蔓延至腰腹。他颈挂一串兽骨项链,腰围斑斓虎皮,乱发披散,额前束着一根赤色麻绳。

  船靠北岸,这人纵身跃下,落地时竟无声无息。

  岸边早已等候的关羽、张翼、徐庶等人举目望去,心中皆是一凛——好一条蛮荒悍将!

  那人大步走来,至关羽身前五步停住,抱拳。动作有些生硬,但神色郑重:

  “关羽将军!某,五溪蛮王沙摩柯,奉蜀王之命,率儿郎三千来助阵!”

  声音粗粝如砂石磨铁,却中气十足。

  关羽还礼:“有劳蛮王远来。江水湍急,行军辛苦。”

  “不辛苦!”沙摩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听说要打江东,某的儿郎们跑得比山鹿还快!”

  关羽丹凤眼微眯:“蛮王可知江东孙权形貌?”

  沙摩柯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笑声如雷,震得江边芦苇簌簌摇摆。

  “怎不知?怎不知!”他拍着胸膛,震得兽骨项链哗啦作响,“赤发碧眼紫髯——那分明是我五溪蛮人血统!”

  众将愕然。

  沙摩柯却说得兴起,手舞足蹈:“当年不知哪支蛮部流落江东,与汉人杂居,生下的子孙变了模样!但那骨子里的蛮血,烧成灰都认得!”

  他猛地转身,指向江南柴桑方向,声震四野:

  “今日打孙权,便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

  岸边一片寂静。

  随即,张翼第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接着是徐庶,是关平,最后连周仓都咧开了嘴。唯有关羽,依旧面沉如水,但嘴角中分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蛮王豪气。”关羽淡淡道,“既如此,江边操演,便请蛮王让江东见识见识‘老子’的威风。”

  “好说!”沙摩柯转身,朝江面一声暴吼,“儿郎们——上岸!跳起来!让对岸的孙子们看看,什么才是真蛮人!”

  “喔——吼——!!!”

  三千蛮兵蜂拥登岸。他们大多赤膊纹身,腰围兽皮,手持藤牌、短矛、投石索。一上岸便围成数个圆圈,捶胸顿足,跳起狂野的战舞。牛角号呜呜吹响,兽皮鼓咚咚捶打,怪异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对岸,柴桑水寨的望楼上。

  周瑜扶着栏杆,眉头紧锁。他身后,程普、黄盖、韩当等老将面色凝重。

  “蛮兵……”周瑜喃喃,“刘备又从何处调来蛮夷?”

  程普沉声道:“观其形貌装束,似是五溪蛮。昔年武陵蛮乱,朝廷屡剿不平。今竟为刘备所用……”

  黄盖恨恨道:“蛮子凶悍,不畏死。今添此军,恐更难对付。”

  正说着,对岸蛮兵阵中,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跃上一块江边巨石。正是沙摩柯。

  他夺过身旁蛮兵手中一面藤牌,高高举起,朝着柴桑方向,用生硬的汉话暴喝:

  “江——东——鼠——辈——!”

  “看——清——了——!”

  “这——才——是——你——们——老——子——!!”

  吼罢,他将藤牌狠狠掷向江中。那藤牌旋转着飞出二十余丈,“噗通”落水,溅起老高浪花。

  寨墙上,吴军士卒面面相觑,不少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周瑜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栏杆上。

  ---

  五月初五,柴桑水寨,中军楼船。

  鲁肃匆匆登船,额角见汗。他将一卷绢帛双手奉上:“都督,顾雍致书。”

  周瑜展开,迅速扫过,脸色越来越沉。

  “去吴侯号,复称乌程侯……”他念出这一句,声音冰冷如铁,“割豫章,岁贡三十万石,送质子,诛吕蒙……好啊,刘备这是要把孙讨虏(孙坚)当年一刀一枪拼下的基业,全都夺回去!”

  鲁肃苦笑:“顾元叹在松滋设‘招贤馆’,不过三日,已有四十七名江东士族子弟偷渡往投。其中……有吴郡陆氏旁支三人,会稽虞氏两人。”

  “陆氏?虞氏?”周瑜瞳孔骤缩。

  “是。”鲁肃低声道,“陆绩称病不出,虞翻闭门谢客,但族中子弟……人心浮动啊。”

  此时,舱外传来脚步声。一名青年将领掀帘而入,甲胄铿锵,面庞刚毅,正是孙权部将徐盛。

  “都督。”徐盛抱拳,“末将奉吴侯之命,前来听令。”

  周瑜抬眼:“文向(徐盛字)来得正好。你观对岸军势如何?”

  徐盛走到窗边,望了望江北连绵的营寨,沉吟片刻:“回都督,末将昨日登高细观。对岸新至益州军,阵列严整,士气昂然。营寨布局章法森严,绝非仓促成军。”

  他顿了顿,谨慎道:“刘备在益州休养三年,今倾巢东出……恐非虚张声势。”

  周瑜沉默。

  此时,又一使者入舱,呈上孙权密令。周瑜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冷笑出声。

  “吴侯有令——”他声音带着讥诮,“‘刘备势大,可暂与和议,徐图后计’。”

  鲁肃急道:“都督!豫章若失,柴桑便是孤城!鄱阳粮仓一失,江东粮赋去三成啊!”

  “孤岂不知?!”周瑜霍然起身,在舱中疾走数步,猛地转身,“但你看对岸——关羽八万军未动,又添益州三万、蛮兵三千!刘备分明是要锁死长江,全力东取徐州!我此时若动,正中其下怀!”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点在“豫章”二字上:

  “复称乌程侯……这是要主公退回讨虏将军创业之初!张子布(张昭)那些腐儒,定会说什么‘暂避锋芒’‘以待天时’——待?待刘备定徐州、图中原,还有我江东立足之地吗?!”

  舱中一片死寂。

  徐盛低头不语。鲁肃欲言又止。

  良久,周瑜疲惫地挥了挥手:“再观三日。若刘备真调大军北上……再做计较。”

  ---

  五月初六,长江之上。

  两百艘战船、运兵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自松滋码头起航,顺江东下。

  船头“诸葛”“王师讨逆”大旗迎风招展。每艘船上,徐州籍将士甲胄整齐,刀枪映日。他们没有躲在舱中,而是列队站在甲板上,任由江风吹拂。

  “看!是王师的船!”

  “听说去打臧霸,收复徐州!”

  “好气派!这得有五六万人吧?”

  “何止!我看起码十万!”

  议论声随风飘散。船队毫不隐蔽,白日扬帆,夜间泊岸,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五月初八,午时,合肥城外码头。

  战船缓缓靠岸。诸葛亮率先登岸,张辽早已率众将在码头等候。

  “军师辛苦!”张辽抱拳,“船只粮草均已备妥,军士可休整一日。”

  诸葛亮还礼:“有劳文远。徐公明处如何?”

  “公明已在下邳备战月余。”张辽引路,“臧霸主力被牵制在西线,东海空虚。军师北上,正当其时!”

  码头后方,车马辎重早已列队。两万将士迅速登岸整队,虽经三日舟船劳顿,但士气不减反增——家乡已近在咫尺。

  当夜,合肥城中杀猪宰羊,犒劳大军。火光映着一张张激动的脸,不少老兵捧着酒碗,望着东北方向,喃喃念着家乡地名:“下邳……彭城……广陵……”

  ---

  同一夜,松滋江边,益州军营寨。

  与荆州军略显杂乱的老营不同,益州军的营寨扎得一丝不苟。壕沟深浅一致,栅栏排列整齐,帐篷横平竖直,连灶台的间距都像是用尺量过。

  中央大帐内,张翼正与几名部将议事。

  “将军。”一名年轻校尉兴奋道,“儿郎们憋了三年,今日终于踏上战场!虽只是守江,但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将军一声令下!”

  另一老成部将笑道:“你是不知道,今日巡营,听到两个小卒闲聊。一个说:‘听说臧霸是泰山贼出身?嘿,让他见识见识益州刀牌手的厉害!’另一个说:‘三年没出川,刀都快生锈了!这回定要砍几个曹贼的脑袋,回去跟婆娘夸功!’”

  帐中众将大笑。

  张翼也笑了,但随即正色:“莫要轻敌。锁江重任,关乎全局。明日开始,各营加倍操练——弓弩、刀牌、水战,一项不许落下!”

  “诺!”

  “还有,”张翼走到帐边,望向江南隐约的灯火,“沙摩柯蛮王那边,多派些懂蛮话的向导过去。蛮兵擅山林战,将来取豫章,或有大用。”

  “将军远见。”

  ---

  五月初九,拂晓。

  诸葛亮大军自合肥开拔。两万人马,车马辎重绵延十里,烟尘滚滚,向北而行。

  同日,魏延、廖淳的阴平营三千人,已穿越大别山北麓,进入东海郡边境。斥候回报:“臧霸粮草屯于即丘县,守军约千人。”

  魏延舔了舔嘴唇:“千人?不够塞牙缝。元俭,你带一千人绕后,我正面突击。今夜子时,放火烧粮!”

  “诺。”

  五月十二,夜,东海郡即丘县。

  粮仓大火冲天而起,火光映红半边夜空。守军溃散,阴平营缴获粮草十万石,当众焚烧大半,余者分与当地百姓。

  大火百里可见。

  五月十四,下邳城外。

  诸葛亮率军抵达,徐晃出城三十里相迎。两军会师,兵力达四万。

  当夜,传檄飞驰徐州各郡县:

  “王师五万已至,讨逆复土。顺者生,逆者亡。三日不至者,视为从逆!”

  彭城、东海、琅琊诸县震动。

  ---

  五月十五,柴桑江心。

  一艘轻舟驶至江心,舟上使者高举一卷明黄帛书,朝南岸朗声宣读:

  “汉大将军、蜀王刘,告江东孙权——”

  两岸寂静,唯有江水滔滔。

  “尔父孙坚,本长沙太守,讨董有功,封乌程侯。尔兄孙策,割据江东,僭称吴侯。今尔继位,不思匡扶汉室,反默许部将行刺王臣,罪在不赦!”

  使者声音愈发洪亮:

  “然念江东百姓无辜,可网开一面。今令尔:

  “一,去吴侯伪号,复称乌程侯,上表请罪!

  “二,割江夏全郡、豫章郡予朝廷!

  “三,岁贡粮三十万石,钱五千万!

  “四,送质子孙匡至长安!

  “五,诛逆贼吕蒙,传首四方!

  “——此五条,缺一不可!允与不允,十日为期!”

  声落,江风呜咽。

  南岸寨墙之上,吴军士卒面面相觑,不少人下意识看向中军楼船方向。

  楼船顶层,周瑜凭栏而立,面色铁青。他手中酒杯“咔嚓”一声,捏出裂痕。

  对岸北岸,关羽与沙摩柯并肩登上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沙摩柯接过身旁蛮兵递来的硬弓,搭上一支狼牙箭。他深吸一口气,弓如满月,箭指江南——

  “嗖!”

  箭矢破空,划过百丈江面,精准射断寨墙上一面“吴”字大旗的旗杆!

  大旗飘飘摇摇,坠落江中。

  沙摩柯放声大笑,声震大江:

  “儿子们——!看见老子的箭了吗?!”

  对岸寂然无声。

  唯见楼船之上,周瑜将手中碎杯狠狠掷入江中,转身下舱。

  ---

  夕阳西下,长江如血。

  北岸松滋,益州军旗帜如林,沙摩柯蛮兵的鼓声咚咚不绝。

  东岸合肥,诸葛亮大军北上的烟尘尚未散尽。

  南岸柴桑,水寨灯火次第亮起,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

  江风浩浩,卷着初夏的暖意,也卷着无形的硝烟,弥漫在千里江面上。

  建安十三年五月中旬,三路齿轮已严丝合缝。

  东刺之剑,出鞘寒光映淮水。

  北击之锤,抡起风声动彭城。

  南稳之锁,扣死江涛镇柴桑。

  而这场从五月持续至八月的战事,此刻——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