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雪崩效应·连锁投降-《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

  二月二,龙抬头。

  建业城里没有龙,只有湿冷的风从江面上刮过来,卷着零星雨点。吴侯府的正殿空荡荡的,往日站满文武的丹墀上,现在只立着几个值守的甲士,铁盔下的眼睛木然地望着殿外。

  孙权坐在主位上,面前堆着昨夜送来的急报。竹简、帛书、纸卷,乱七八糟摞成小山。他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几天没修,几缕灰白从鬓角钻出来。殿里只点了几盏灯,光昏昏的,照得他脸上阴影深深浅浅。

  张昭进殿时,脚步很轻。老人穿着深色朝服,腰背挺直,但眼皮耷拉着,看不清眼神。他走到御阶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主公。”

  孙权没抬头,手指在案上敲着,一下,两下,三下。忽然他抓起最上面一卷帛书,狠狠摔在地上!

  “顾家!”声音嘶哑得吓人,“三百口人!七十车细软!三天前从吴县北门大摇大摆出去,守军连问都没问一句!”

  帛书滚开,上面墨字清清楚楚:正月廿八,吴县顾氏举族北迁,车马绵延二里……

  他又抓起一卷,砸下去。

  “虞家!会稽太守的印信挂在府门梁上,全家坐船渡江!水寨回报说什么?‘例行商船’!例行他娘的商船!”

  再一卷。

  “丹阳北部的芜湖、溧阳、句容三县!县令县尉一起跑的!百姓自己开城门迎刘磐的兵!刘磐——刘磐!”孙权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刘表的侄子!当年在江夏被公瑾打得抱头鼠窜的刘磐!”

  张昭没说话。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那些散落的奏报,一卷卷理好,放回案上。动作很慢,慢得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主公,”他直起身,声音平淡,“不止这些。”

  孙权瞪着他。

  张昭从袖中又取出几封信报,一一摊开。

  “柴桑。昨日辰时,徐盛、蒋钦下令水寨全军移营北岸,‘暂避汉军锋芒’。实则——”他顿了顿,“放开江面五十里。张飞前锋二十条战船,已过彭蠡泽,未遇一矢。”

  “广陵对岸,吴郡沿海娄、由拳、海盐三处军港。守将费栈、祖郎,携战船二十二艘,部曲八百,昨日午时北投关羽。关羽许二人偏将职。”

  “鄱阳湖。水军司马黄柄,程德谋(程普)旧部,率战船十二艘、部曲五百,前夜遁走。今晨已至江夏界,文聘接入水寨。”

  每说一句,孙权的脸就白一分。说到最后,他跌坐回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嘶声问:“陆伯言呢?朱义封呢?他们的兵在哪?孤调他们拱卫建业的令,发出去五天了!”

  张昭垂着眼:“陆将军回报,所部三千私兵,半数百日咳(白喉)传染,需隔离休整,恐累及友军。朱将军报,粮船在牛渚被水匪所劫,正全力追查,粮草不济,难以开拔。”

  殿里死寂。

  然后孙权笑了。先是低低的笑,接着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

  “染疫……被劫……”他抹了把脸,“他们当孤是傻子?陆伯言那三千兵,上月还在校场演武,生龙活虎!朱义封的粮船,走的哪条水道能有水匪?江面全是他朱家的私船!”

  张昭沉默。

  笑声停了。孙权盯着他:“子布,你说实话——交州那边,步骘、吕岱,回信了吗?”

  “回了。”张昭从袖中抽出一封帛书,递上去。

  孙权展开。字迹工整,是步骘的亲笔。前面一大段客套,最后几句:“……交州瘴疠盛行,入春以来士卒病者十之三四。粮草转运,山路崎岖,舟车劳顿,非旬月不能集。伏请主公宽限时日,待秋高气爽,再图北进……”

  帛书从孙权手里滑落,飘在地上。

  “好……好……”他喃喃道,然后又笑起来,笑声像哭,“都等着孤死……都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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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奏报里写的,是这样发生的——

  正月廿八清晨,吴县北门刚开,车队就出来了。打头的是三辆双马高车,帘子遮得严实。后面跟着二十辆大车,蒙着油布,压得车轴吱呀响。再后面是步行的人,老的搀着,小的抱着,妇人低着头。队伍两边是持矛的私兵,甲胄整齐,眼神警惕。

  守门军尉认得顾家的旗。他上前,还没开口,车里递出块令牌——陆府的令。军尉咽了口唾沫,挥手:“放行。”

  车队出了城,沿官道向北。到江边渡口时,早有五条大船等着。船头插着朱家的旗。顾家人默默上船,私兵在岸上列队,直到最后一条船离岸,他们才解甲登舟。

  正月廿九,会稽郡治山阴。虞府大门敞开,太守印信封在漆盒里,用红绳悬在正堂梁上。全家三十余口,只带随身细软,从后门出,到码头登船。两条快船,扯满帆,趁夜出海,贴着海岸线向北。

  港口的守军看见了,没人动。带队的司马望着船影消失在夜幕里,回头对手下说:“今晚什么都没看见。”

  二月初一,丹阳北部三县的城墙上,白旗在晨风里飘。县令和县尉并肩站在城门口,身后是本地的乡老、大户。刘磐的先锋营到的时候,城门大开着,粥棚都支起来了,热气腾腾。

  为首的军官下马,拱手:“哪位是县令?”

  县令上前,双手捧上印信:“在下……已不是县令了。”

  军官接过印,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殷切的脸,点点头:“进城。不扰民。”

  同一天,柴桑水寨。徐盛和蒋钦站在箭楼上,望着西边江面上渐渐清晰的船帆——汉军的黑底红旗。

  “家里来了三封信。”徐盛说,手里捏着帛书,“老父亲写的,叔父写的,还有族兄写的。都说,别给孙权陪葬。”

  蒋钦盯着江面:“朱义封的人也递了话:让开水道,算首功。”

  两人沉默。船帆越来越近,能看见船上士卒甲胄的反光。

  “移营吧。”徐盛转身下楼。

  命令传下去,水寨里忙乱起来。战船解缆,缓缓驶向北岸浅滩。士卒们收拾营帐、粮草,动作不紧不慢。等最后一艘船离开水寨主泊位,西边的汉军船队正好驶入江心航道。

  两条船队隔着半里水面相望。汉军船头,张飞按着矛,眯眼看了看北岸那些吴军战船,咧开嘴:“懂事!”

  没人放箭,没人擂鼓。江面上只有风声和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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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肥城东的别院里,梅花还没谢完。

  诸葛恪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站着的十几个人。都是年轻人,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五六。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华贵,有的简朴,但脸上都有同一种神色——不安,还有一丝屈辱。

  他今年十七岁,但个子已经很高,肩膀宽,眉眼间有股压不住的锐气。今天特意穿了身月白文士袍,腰上却佩了剑。叔父诸葛亮前日来信交代:“东吴旧臣子弟,安抚为重。彼等父祖皆人杰,不可轻慢。”父亲诸葛瑾也捎了话:“若见周循,代我问候。”

  诸葛恪走下台阶。

  “诸位,”他声音清朗,“在下诸葛恪,奉蜀王之命,在此迎候。”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前一步,拱手:“吴郡周循,见过诸葛公子。”

  诸葛恪仔细看他。周循眉眼清秀,有几分周瑜当年的影子,但神色郁郁,肩背微驼,像是常年低着头。

  “循兄。”诸葛恪还礼,“家叔诸葛亮尝言,昔年在江东,与公瑾都督虽各为其主,然神交已久。今见循兄,如见故人。”

  周循身子一震,抬眼看他,眼圈有些红。

  旁边一个粗壮少年嚷道:“说这些作甚!我等是来投降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韩综!”另一个年长些的拉住他,对诸葛恪躬身,“程咨代弟赔罪。我等……”

  “无妨。”诸葛恪微笑,目光扫过众人,“韩将军(韩当)之子,果然虎气。”他顿了顿,正色道,“蜀王有令:凡东吴旧臣子弟,愿学者,可入洛阳讲武堂或各郡郡学;愿从军者,依才授职。诸君父祖功业,朝廷不忘。”

  这话说出来,院子里气氛松了些。

  诸葛恪走到周循身边,压低声音:“孙权猜忌都督旧部,削权夺兵,非君等之过。今海阔天空,正当建功立业,以继父志。”

  周循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深深一揖。

  这时一骑快马驰到院外,骑士下马急报:“柴桑消息!徐盛、蒋钦已让开水道,张将军前锋抵柴桑十里外,未遇抵抗!”

  诸葛恪眼睛一亮。他转身对众人道:“听见了?开始了。”

  他忽然提高声音,像是对所有人说:“这天下,要换新天了。诸君今日至此,不是末路,是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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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外的喧哗声,是忽然响起来的。

  先是隐约的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从远处朝正殿来。接着是甲胄摩擦声,金属碰撞声。有谁在喝问,声音短促,然后戛然而止。

  孙权猛地站起:“怎么回事?!”

  张昭侧耳听了听。老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朝孙权躬身:“主公稍坐,老臣去看看。”

  他转身往殿外走,步子依然稳。殿门打开一道缝,外头的天光刺进来,将几个晃动的、持矛的人影投在地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伸到御阶前。

  孙权盯着那些影子,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张昭走出殿门,反手带上门。亲卫统领迎上来,脸色发青:“张公,外面……陆将军、朱将军的人来了,说要‘护驾’……”

  老人抬手止住他的话。

  “来了多少人?”

  “不下五百,全甲。宫门守军……没拦。”

  张昭点点头。他望着远处那些正在逼近的甲士,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开门。他们若问,就说老夫让的。”

  统领瞪大眼:“可……”

  “记住。”张昭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无论谁问,无论问什么——你只有一个回答。”

  殿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卷着雨点打在瓦上,噼啪作响。

  老人的声音混在风里,很轻,却清楚:

  “问,就是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