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毒箭破城-《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

  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五,夜子时,刘备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帐中未设主位,而是一张丈余长的木案横置,刘备与廖湛并坐案北,诸葛亮、庞统、程昱、刘晔分坐东西两侧,其余将领环立。案上铺开的是庞统麾下斥候三日来勘测绘制的许昌城防详图——每座城门、每段城墙、每处望楼、甚至城内武库粮仓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白日血战,我军折高览将军及偏将十二员,兵损三千。”诸葛亮的声音在帐中回荡,羽扇轻点地图上许昌城轮廓,“然曹军亦折乐进,损兵五千,且其主力渡河受阻,士气已挫。今夜,当施疲兵之计。”

  廖湛接口:“分三波袭扰。子时,张将军率五千兵鼓噪佯攻西门;丑时,黄将军率三千弓手以火箭袭东门;寅时,魏延率阴平营佯攻南门——每波袭扰半个时辰即退。三波之后,曹军必彻夜不眠,明日再战,其力已衰。”

  庞统从怀中取出帛书:“斥候最新报:许昌城头巡防密度已增一倍,曹仁、夏侯惇亲自巡城。然白日曹仁分兵五千攻北线,城中守军实仅七万。”

  帐中诸将肃然。

  这是阳谋。所有计划在军议堂公开,无密令,无暗语。每一个将领都知道全盘部署,也知道自己该在何时、何地、做何事。

  “此计在疲敌,非在破城。”刘备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将,“各军袭扰半个时辰即退,不可恋战。若有擅改军令、贪功冒进者——”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军法无情。”

  “末将遵令!”

  众将齐声应诺。

  张合却突然出列,单膝跪地:“大王!合……请随第三波攻南门!高兄白日被夏侯渊所害,合愿为先锋,哪怕战死城下,也要……”

  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

  刘备起身,走到张合身前,亲手将他扶起:“儁乂,高将军之仇,孤记着。但今夜你负伤在身,不宜再战。孤令你率三千兵在南门外二里处接应魏延——待其退兵时,掩护即可。”

  张合还想说什么,刘备按住他的肩:“活着,才能报仇。”

  张合咬牙,重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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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三刻,许昌西门。

  张飞率五千步卒悄然而至。

  这些步卒每人携两支火把,背后插四面小旗,远远望去,火光摇曳,旗影纷乱,仿佛有数万大军压境。

  “擂鼓——!”

  张飞一声令下。

  百面战鼓同时擂响!鼓声如闷雷滚过大地,震得许昌城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五千步卒高举火把来回奔跑,扬起漫天尘土,口中发出震天喊杀声。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城头——但多是训练用的无镞箭,或是在箭杆上绑了布条的虚张声势之箭。

  城头,夏侯惇独目圆睁。

  他身披重甲,左手按在城垛上,右手紧握长刀。火光映着他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划至下颌的伤疤——那是当年濮阳之战被吕布所伤,后虽治愈,却永远失去一目。

  “将军!敌军似要攻城!”副将急报。

  夏侯惇冷笑:“虚张声势耳!你看那些箭——无镞!绑布条!这是疲兵之计!传令:弓手勿乱射,节省箭矢!让士卒轮番休息,每刻换一队人值守!”

  但曹军新兵哪见过这般阵仗?

  眼见城外火光如海、喊杀震天,不时有箭矢“夺夺”钉在城墙上,不少新兵手心冒汗,手指不听使唤地松了弓弦。零星的箭矢盲目射出,落入黑暗中,连个回声都没有。

  张飞在阵前勒马,丈八蛇矛指向城头,声如洪钟:“夏侯瞎子——!出来与俺老张大战三百回合!躲在那乌龟壳里作甚?!”

  城头曹军一阵骚动。

  夏侯惇独目赤红,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怒火:“不许出城!这是诱敌之计!”

  身旁亲兵低声道:“将军,那张飞如此辱骂……”

  “让他骂!”夏侯惇咬牙,“守城要紧!”

  鼓声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丑时初,张飞见城头始终未乱,知道夏侯惇看破了计策,也不恋战,大手一挥:“撤——!”

  五千步卒如潮水般退去,鼓声戛然而止,火把渐次熄灭。

  城头曹军松一口气,许多人瘫坐在地,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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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时二刻,许昌东门。

  黄忠率三千弓手,已潜至东门外一百五十步。

  这是弓矢的有效射程边缘。再近,就会被城头弩箭覆盖;再远,火箭便无力飞上城楼。

  黄忠今年六十有二,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如松。他手中握着一张铁胎弓——这是刘备得益州后,命蜀中名匠以百炼钢为胎、柘木为背特制的强弓,需三石力方能拉满。弓身经多年摩挲,已泛出温润的光泽。

  “火箭。”

  黄忠低声道。

  身后三千弓手同时取出箭矢——箭镞上绑着浸了鱼油的布条,此刻被火把点燃,三千点火光在夜色中跳动,如同繁星坠落。

  黄忠挽弓搭箭。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白日高览中箭倒地的画面,闪过夏侯渊在三百步外挽弓的冷峻侧脸,更闪过四年前黄河畔——他的部将赵累,被夏侯渊一箭贯喉,血染战袍。

  “夏侯妙才……”

  黄忠睁开眼,眼中寒光如电。

  “放——!”

  三千火箭齐发!

  夜空被划出无数道赤色弧线,如同流星雨般落向东门城楼、望楼、栅栏、粮垛。箭矢钉在木结构上,火焰迅速蔓延。东门城楼一角被引燃,火舌窜起丈余高;两处粮垛被火箭射中,麻袋中的粟米遇火即燃,噼啪作响。

  城头大乱。

  “救火——!快提水来!”

  “粮垛!粮垛烧起来了!”

  曹军士卒奔走呼号,提水桶的、扑打火焰的、抢救军械的,乱成一团。

  黄忠在阵前冷眼观看。

  他不用火箭射人——不是不能,是不愿。武者有武者的尊严,箭神有箭神的骄傲。他要杀夏侯渊,必在堂堂正正的战场上,以箭术决生死,而非用这等焚城之火。

  三轮齐射后,东门已多处起火。

  黄忠抬手下令:“撤。”

  三千弓手悄然后退,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东门城头一片火海,以及曹军疲惫不堪的救火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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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初,许昌南门外一里,芦苇丛中。

  魏延趴在地上,耳贴地面。

  他听见了——城头传来的慌乱脚步声、呼喊声、水桶碰撞声。也看见了——东门方向的火光仍未完全扑灭,南门城头的守军明显减少,许多人倚着垛口打盹,巡防的间隔已从一刻延长至两刻。

  “将军。”副将压低声音,“按军师计,我等佯攻半个时辰即退。”

  魏延不答。

  他缓缓起身,透过芦苇缝隙望向南门城墙。那里有一段墙体的砖石颜色略新——那是三年前曹操重修许昌时,因原有墙体坍塌而补筑的。重修之墙,结构必不如原墙坚固。

  “不。”

  魏延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刀。

  副将一愣:“将军?”

  “改佯攻为真攻。”魏延目光锐利,“集中云梯二十架,攻瓮城右侧那段新墙。登城后不占城墙,直扑城内武库——焚之!”

  “可军令是佯攻……”

  “战机瞬息万变!”魏延打断他,指着城头,“你看,守军疲惫已极,巡防松散。白日高将军战死,北线血战,我军士气需提振!今夜若焚其武库、创其大将,明日曹军必士气大堕!”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此乃千载良机。若拘泥原令而错失,他日必悔。”

  副将咬牙,抱拳:“末将……遵命!”

  魏延翻身上马,抽出佩刀:“阴平营——听令!”

  四千二百名阴平营士卒同时起身。这些人是魏延一手训练的精锐,历经阴平奇袭、徐州转战、许昌断后,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他们眼神凶悍如狼,手中刀枪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目标:南门瓮城右侧!登城后直扑武库!焚之即退,不可恋战!”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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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许昌城内,南门城楼。

  曹仁刚刚从东门赶回。

  他今年四十有六,面庞方正,颌下短须修剪整齐,眼角已有细密皱纹。白日率军分兵攻北线,入夜又巡城灭火,此刻已是疲惫不堪,但眼中仍透着沉稳的光。

  “将军。”亲兵队长曹安疾步上前,“南门外芦苇丛有异动,似有伏兵。”

  曹仁走到城楼箭窗前,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下,城外芦苇随风起伏,看似平静,但多年征战养成的直觉告诉他——那里藏着杀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金漆明光铠。

  这是曹操亲赐的大将军甲,胸甲以精钢打造,鎏金云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肩吞是铜铸狻猊,狰狞威严。白日高览被夏侯渊一箭射杀的场景,此刻突然浮现在他眼前。

  三百步外,一箭贯喉。

  曹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取一副普通校尉铁甲来。”他突然道。

  曹安一愣:“将军?”

  “换甲。”曹仁语气不容置疑,“白日高览之死,你可见了?穿此明光铠,在城头便是活靶子。”

  片刻后,曹仁褪下明光铠,换上一副普通的铁札甲。甲片灰暗,无纹无饰,是军中低级将官的标准制式。他又摘下狮头盔,只裹了一块黑帻,将发髻束于其中。

  镜中,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校尉。

  但问题在于——他身后的三十名亲兵,穿的仍是曹军精锐才有的环锁铠。

  这种铠甲以无数铁环相扣而成,轻便灵活,防御力却极强。是曹操任大将军时,特赐给曹仁亲兵队的装备,全军仅此三十副。每个亲兵还持长戟、背认旗——认旗上绣着“曹”字和虎纹,火光一照,极为显眼。

  曹仁站在城楼二层廊道内,距垛口五步,透过箭窗观察城外。

  三十名亲兵环立左右,将他护在中间。

  他以为这样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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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门外三百步,废弃土窑顶部。

  庞德伏在窑顶,像一尊黑色的石雕。

  他面庞黝黑,须髯赤红,手中握着一张四石铁胎弓——这张弓是马超赠他的,凉州名匠以牦牛角、柘木、牛筋复合制成,需有千斤臂力方能拉满。弓身已被摩挲得油亮。

  弓旁,躺着三支箭。

  箭杆是上好的白桦木,箭羽是雕翎,但箭镞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蓝色——那是浸了狼毒草汁液的颜色。狼毒草生于凉州荒原,羌人狩猎时取其汁液涂于箭镞,中者见血封喉,半个时辰内必死。

  白日,庞德在阵中亲眼看见夏侯渊一箭射杀高览。

  三百步外,破甲箭贯穿咽喉。

  那一瞬间,他握弓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高览是河北名将,是张合的生死兄弟,就这样被一箭狙杀。而曹军用的,是特制的破甲箭——箭镞带倒刺,箭杆有血槽,分明是要一击毙命,根本不给活路。

  “战场上,有什么规矩?”

  庞德当时喃喃自语。

  马超在他身侧,听见了,皱眉道:“令明,毒箭非丈夫所为。”

  庞德沉默片刻,答:“少将军,曹军射杀高将军时,可曾讲丈夫之道?”

  入夜前,他独自取了狼毒草汁,浸了三支箭。

  此刻,他伏在土窑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南门城头。他在寻找有价值的目标——大将、旗手、传令官。他要让曹军也尝尝,大将被狙杀的滋味。

  寅时三刻。

  魏延军突然从芦苇丛中杀出!

  四千二百人如离弦之箭,直扑南门瓮城右侧。云梯架起,钩索抛上,阴平营的老兵悍不畏死地开始登城。

  城头守军从昏睡中惊醒,慌乱迎战。

  庞德瞳孔收缩。

  他的目光锁定在南门城楼二层——那里,有一群装备特殊的亲兵环立,中间一人虽着普通甲,但身形挺拔,指挥若定。火光映照下,那些亲兵的环锁铠反射出独特的鳞片状光泽,认旗上的“曹”字虎纹清晰可见。

  “环锁铠……曹仁的亲兵?”

  庞德心跳加速。

  他虽未见过曹仁,但知道曹仁亲兵的装备独此一家。能让这支亲兵如此护卫的,纵不是曹仁本人,也必是曹氏宗亲大将!

  搭箭。

  取一支毒箭,搭于弦上。

  铁胎弓缓缓拉满,弓身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庞德屏住呼吸,目光穿过三百二十步的夜色,锁定那个被亲兵环护的身影。

  箭窗。

  目标站在箭窗后,只露出半边身子。

  但足够了。

  松弦!

  “嘣——!”

  弓弦震响,箭矢破空!

  那支暗蓝色的毒箭,如同夜空中的一道鬼魅,穿过三百二十步的距离,自箭窗射入,精准地贯入曹仁左胸!

  “呃——!”

  曹仁身躯剧震。

  他低头,看见箭杆在自己胸前颤动,箭镞已透背而出。伤口处,黑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迅速浸透内衬的麻衣。

  剧痛。

  麻痹。

  呼吸困难。

  曹仁踉跄后退两步,被亲兵扶住。他张口欲言,却只吐出黑红色的血沫。

  “将军中箭——!!!”

  曹安的嘶吼声响彻城楼。

  城头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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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下,魏延正率军猛攻。

  他刚斩断一根钩索,忽听城头传来凄厉喊声:“将军中箭——!”

  紧接着,城楼上的火把开始杂乱移动,呼喊声、奔跑声、兵刃碰撞声混成一片。原本有序的防御,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和空隙。

  魏延眼中精光爆射。

  “城头有变!全力攻城——!”

  阴平营的士气陡然暴涨。二十架云梯同时架起,悍卒如蚁附般向上攀爬。曹军因曹仁中箭,指挥中断,防御出现致命缺口。

  “登城——!”

  魏延亲登云梯,左手持盾挡开落石,右手挥刀连斩三名试图推倒云梯的曹军。他第一个跃上城头,刀光过处,三名屯长接连倒地。

  缺口打开。

  三百余名阴平营士卒紧随其后登城。他们按计划不占城墙,直扑城内——武库在城南,距南门仅半里。

  “焚武库——!”

  魏延嘶吼,率军向城内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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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门外二里,张合接应阵地。

  张合站在土丘上,远眺南门战况。

  他左肩的箭伤已包扎,但仍在渗血。白日高览死时的画面,在他脑中反复闪现——那一箭贯喉,血雾喷涌,高览回头望他的最后一眼……

  “高兄……”

  张合喃喃。

  便在这时,他看见南门城头火光大乱,听见了“将军中箭”的呼喊。紧接着,魏延军的旗帜竟出现在了城头!

  登城成功了?

  张合呼吸陡然急促。

  白日高览被射杀,他疯魔般冲阵斩乐进,几乎战死。是赵云救他回来,是刘备亲自安抚。但他心中的恨,丝毫未减。

  此刻,眼见南门有破城之机……

  张合猛地转身,对身后三千将士嘶声高喊:

  “高兄——!你看见了吗?!此乃破城良机!全军听令——攻南门!为高将军报仇——!”

  他喊得声嘶力竭。

  然——

  身后一片死寂。

  没有响应,没有呐喊,只有夜风吹过荒野的呜咽声。

  张合愣住了。

  他回头,看见三千将士默默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悲愤,有决绝,但更多是……茫然?

  终于,一名跟随他十年的老亲兵上前两步,低声开口:

  “将军……”

  那亲兵的声音在颤抖。

  “高将军……白日已经战死了。”

  话音落下,张合如遭雷击。

  他呆呆站在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啊,高览死了,就在他眼前,被夏侯渊一箭射杀。他亲自背着他的尸身回营,亲自看着刘备为他覆上披风。

  可方才那一瞬间,他竟恍惚觉得——高览还在身边,还会像往常一样,与他并肩冲锋,举盾护他,大笑着喊“儁乂,某来助你!”

  “死了……”

  张合喃喃,眼眶瞬间通红。

  但他没有哭。

  他猛地拔刀,刀锋在月光下划出凄厉的弧线。

  “正因高兄死了——!”

  张合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如狼嚎:

  “正因他死了,我们才更要攻下此城!才更要让曹军血债血偿!全军听令——攻南门!今夜,要么破城,要么某战死城下,去陪高兄!”

  这一次,三千将士齐声怒吼:

  “攻南门——!!!”

  三千人如决堤洪水,冲向已陷入混乱的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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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方向,吕布军营地。

  吕玲绮快步冲入父亲营帐。

  她今年十八岁,身披银甲,腰悬双刀,马尾辫在脑后甩动,英气勃发。面上还带着少女的稚嫩,但眼中已有沙场磨砺出的锐利。

  “父亲!南门杀声震天,火光冲天!魏延将军似已破城!”

  吕布正擦拭方天画戟。

  他今年四十五岁,面容依然英武,但眼角已有深刻皱纹,鬓边也见了霜色。五年南阳囚禁,消磨了他的狂傲,却未消磨他的武艺。手中这杆方天画戟,依然能舞出当年虎牢关前的风采。

  “破城?”吕布抬头,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他是戴罪之身。南阳囚禁五年,若非刘备开恩,他早已是冢中枯骨。此次随军,张飞明言是“戴罪立功”。若今夜能破许昌,便是大功一件,或许能真正重获自由……

  但若失败呢?

  “父亲!”吕玲绮急道,“机不可失!若魏延将军真破南门,我军接应而上,许昌可下!届时父亲便是首功!”

  吕布握紧画戟,缓缓起身。

  他看向帐外八百并州骑——这些都是五年前跟随他转战南北的老卒,南阳囚禁时未被解散,反而被刘备保留建制。此刻,八百双眼睛都望着他。

  “并州儿郎——”

  吕布翻身上赤兔马,画戟指天:

  “随某取南门——!”

  八百骑如黑色旋风,卷向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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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三刻至卯时初,许昌南门陷入混战。

  魏延率三百阴平营士卒已杀至武库。

  武库守军仅五百,猝不及防下被魏延军冲散。火把投入库房,浸了鱼油的布帛、木质器械、甚至部分军粮迅速燃烧。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许昌城南。

  但与此同时,张合的三千兵猛攻城门,与守军陷入胶着;吕布的八百骑赶到,见城门已松动,吕布一戟劈断门闩,南门洞开!

  三部兵马汇入城中,与曹军展开巷战。

  曹军因曹仁中箭、武库被焚,士气大堕,节节败退。

  直到——

  “子孝——!!!”

  一声凄厉怒吼从长街尽头传来。

  夏侯惇率两万守军杀到!

  他独目赤红如血,手中长刀挥舞如疯。白日曹仁分兵攻北线,城中守军本就不足,此刻又闻曹仁中箭垂危,夏侯惇已彻底疯狂。

  “杀——!一个不留——!”

  曹军见夏侯惇亲至,又闻曹仁重伤,悲愤转化为死战之志。两万生力军加入战团,竟将魏延、张合、吕布三部逐步压出城外。

  巷战变成血战。

  每一条街巷都在厮杀,每一处院落都在争夺。阴平营的老兵结阵死战,张合的冀州兵拼死护主,吕布的并州骑来回冲杀。但曹军人数占优,且悲愤之下战力暴涨。

  卯时二刻,魏延左臂中刀,张合旧伤崩裂,吕布坐骑被刺倒。

  恰在此时,刘备中军传令兵至:

  “大王有令!各部退兵!天将亮,不可恋战——!”

  魏延咬牙,嘶声下令:“阴平营——撤!”

  张合被亲兵架着后退。

  吕布翻身上了亲兵让出的马,画戟断后。

  三部且战且退,从南门撤出。夏侯惇欲追,副将急劝:“将军!恐有伏兵!且……且先救曹仁将军!”

  夏侯惇独目含泪,望向城楼方向,终于咬牙:“收兵……闭城!”

  南门在晨曦中轰然关闭。

  城外,遍地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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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三刻,刘备中军帐。

  帐中气氛凝重如铁。

  魏延、张合、吕布三人跪于帐中。庞德被马超带来,亦跪在一旁。

  四人身上皆带伤,血染战袍。

  程昱手持竹简,声音冷硬如刀:

  “魏延,军令命你寅时佯攻南门半个时辰即退,你擅改为真攻,强攻登城,致阴平营折损八百。张合,军令命你接应掩护,你擅率三千兵强攻城门,致所部折损一千二百。吕布,你擅离西门防区,率八百骑攻南门,折损二百。”

  他顿了顿,看向庞德:

  “庞德,你擅用毒箭,违武者之道,更致曹仁中箭垂危——此等阴损手段,若传扬开来,敌军必效仿,届时两军士卒皆受其害!”

  程昱合上竹简,厉声道:

  “按律——魏延、张合、吕布擅改军令、贪功冒进,当斩!庞德用毒箭,当杖责一百,革职!”

  帐中死寂。

  魏延昂首,声音嘶哑却坚定:

  “程军师!末将擅改军令,甘受军法!然今夜若拘泥原令,岂能焚敌武库、重创曹仁?武库被焚,曹军军械损失无算;曹仁中箭,许昌守军士气必堕!此战阴平营虽折损八百,然功大于过!”

  张合叩首,额抵地面:

  “合知罪……然白日高兄被夏侯渊射杀,合心中悲愤难抑。今夜见破城之机,实难自控……请大王治合一人之罪,勿及魏、吕二位将军!”

  吕布沉默良久,缓缓道:

  “布戴罪之身,唯求立功。今夜破门,乃见机而行。若大王欲治罪,布无怨言。”

  庞德黑面赤须,声音粗犷:

  “德用毒箭,自知不光彩!然白日曹军射杀高将军,用的是破甲箭!夏侯渊三百步外突施冷箭,可曾讲道义?!德只是想——他们能射杀我军大将,我也能射杀他们大将!若此箭射中的是普通士卒,德愿自刎谢罪!但射中的是曹仁——值了!”

  帐中诸将神色各异。

  突然,关羽出列。

  他走到刘备案前,抱拳躬身:

  “大王。魏文长虽擅改军令,然其焚武库、创曹仁,实有大功。战场瞬息万变,为将者当有临机决断之权。若今日因遵令而错失焚武库、伤曹仁之机,他日必悔。关某请大王——从轻发落!”

  张飞也嚷嚷起来:

  “二哥说得对!那曹仁老儿穿个普通甲躲着,要不是庞令明眼尖,认出他那些亲兵,哪能一箭命中?毒箭咋了?曹军用破甲箭射高将军时,咋不讲规矩?!战场上你死我活,能杀敌就是本事!”

  马超看向庞德,眼神复杂:

  “令明用毒箭……确有违武者道义。然其初衷是为高将军报仇,且射中曹仁乃大功……超请大王从轻发落。”

  帐中目光,皆汇聚于刘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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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备缓缓起身。

  他走到魏延身前,亲手将他扶起:

  “文长,你临机决断,焚敌武库,射创曹仁,有大功。然擅改军令,不可不罚——削汝阴平营兵力一千,仍领营号,戴罪立功。”

  魏延重重抱拳:“末将领罚!”

  刘备扶起张合:

  “儁乂,你丧友心痛,孤知。然军法无情——降汝为偏将军,仍统本部。待立功后复职。”

  张合泪流满面:“谢……谢大王……”

  刘备扶吕布时,略作停顿:

  “奉先破门有功……然接应之职未尽职。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吕布低头:“布领命。”

  最后,刘备走到庞德面前。

  他注视着这个面黑须赤的凉州汉子,良久,缓缓开口:

  “令明。”

  “孤知你为高将军报仇之心。孤亦知,战场上从来没有什么公平道义——只有你死我活。”

  “曹军用破甲箭射杀高将军时,未讲道义;夏侯渊三百步外突施冷箭时,未讲道义。”

  “所以孤今日不说‘毒箭违武者之道’这等空话。”

  刘备转身,面向帐中所有将领,声音沉厚,传遍每一个角落:

  “孤只定三条规矩——”

  “其一,毒箭、火攻、水淹、陷阱,一切战法,对敌军皆可不择手段。因为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二,但绝不可对平民使用!若有一日,孤知谁用毒箭射杀百姓、焚毁民宅、水淹农田——无论功劳多大,立斩不赦!”

  “其三,今日之后,全军将领可用毒箭,但不提倡、不鼓励。因为用毒者,终会被敌效仿,最终受害的仍是两军士卒。孤希望诸位——能用堂堂正正之师取胜,便不用阴损手段。”

  他看向庞德:

  “令明,你射杀曹仁,有大功。孤赏你金百斤,升平虏校尉。但那些毒箭——当众销毁。”

  庞德重重叩首,前额抵地:

  “德……遵命!德愿当众毁箭,此生不用毒箭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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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初,帐外空地。

  全军将领肃立。

  庞德取出剩余两支毒箭。箭镞在晨光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如同毒蛇的信子。

  他握紧箭杆,深吸一口气。

  “咔嚓——!”

  第一支箭,折断。

  “咔嚓——!”

  第二支箭,折断。

  断箭被他投入火盆中,火焰窜起,将浸毒的箭镞烧得噼啪作响,冒出诡异的青烟。

  诸将默默看着。

  有人眼神复杂,有人面露释然,有人暗自点头。

  刘备站在最前方,望着燃烧的毒箭,轻声对身侧的廖湛道:

  “守仁,孤这般处置……可妥?”

  廖湛沉默片刻,缓缓道:

  “大王既坚持仁德底线,又承认战场现实。此乃……为君者的平衡之道。”

  刘备望向东方。

  那里,晨曦已撕破夜色,天边泛起鱼肚白。更远处,颖水对岸,曹军大营的旗帜在晨风中飘扬。

  “曹仁若死,夏侯惇必疯。”刘备喃喃,“今日……恐是血战。”

  廖湛点头:“黄老将军已列阵颖水畔。”

  刘备握紧剑柄:

  “传令全军——辰时三刻,饱餐战饭。巳时正,再战许昌。”

  晨光中,许昌城头,“曹”字大旗降下半旗。

  城楼内,军医跪在曹仁榻前,颤抖着探了探鼻息,缓缓收回手,对身旁双目赤红的夏侯惇摇了摇头:

  “将军……毒入心脉……曹仁将军……已气绝。”

  夏侯惇独目圆睁,仰天嘶吼:

  “子孝——!!!”

  吼声凄厉,穿透晨曦,在许昌城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