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改嫁-《黄土高坡上的留守妇女》

  养鸡的计划像一颗种子,在这干旱贫瘠的黄土坡上,艰难地发出了芽。

  但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琐碎而具体。

  天刚麻麻亮,李桂花就醒了。

  窑洞里还泛着凉意。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先把灶火点上,烧上水。

  然后走到鸡窝旁,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两个还温热的鸡蛋——这是那两只母鸡雷打不动的贡献,如今是全家的宝贝。

  “妈,鸡又下蛋了?”招娣揉着眼睛从炕上坐起来,小声问。

  铁蛋还睡得香甜。

  “嗯。”桂花把鸡蛋小心地放进炕头一个铺着麦草的瓦罐里,“今天给招娣和铁蛋蒸蛋羹吃。”

  招娣咽了口口水,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摇摇头:“给爷爷吃,爷爷干活累。”

  桂花心里一酸,摸摸女儿枯黄的头发:“都吃,一人一口。”

  水开了,她抓了两大把麸皮和一点点玉米面搅进锅里,又撒上一把昨天挖回来剁碎的野菜,熬成一锅稠糊糊。

  这就是早饭了。

  胡大柱也起来了,咳嗽着披上褂子。

  他先去看了看鸡窝,添了点水,然后拿起扁担和水桶:“我去沟底看看那眼泉还有水没。”

  沟底那眼时断时续的泉水,是胡家坡好几户人家的命根子。

  去晚了,就只能挑回半桶泥汤子。

  桂花赶紧往他怀里塞了半个野菜窝窝:“爹,您慢点,排队的人多就别挤。”

  胡大柱“嗯”了一声,啃着窝窝头挑着担子走了。

  吃完饭,桂花把铁蛋背在背上,用旧布带捆紧,让招娣拿个小棍跟在旁边,娘仨就下地了。

  玉米苗长得慢,杂草却冒得快,一天不锄就不行。

  日头很快毒辣起来,烤得地皮发烫。

  铁蛋在背上哼哼唧唧地哭,招娣的小脸也晒得通红,蔫蔫地坐在田埂上。

  “桂花,还没歇会儿?”旁边地里传来喊声。

  是邻居张婶,她也带着小孙子在地里忙活。

  “就歇!”桂花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走到地头树荫下。

  她从带来的破瓦罐里倒出点凉开水,先喂了铁蛋几口,又递给招娣。

  张婶也凑过来歇气,看着桂花背上的铁蛋和蔫蔫的招娣,叹了口气:“唉,真是难为你了。俩娃都跟着受罪。”她压低声音,“昨天……我好像又看见王老五在坡下转悠……”

  桂花心里一紧,没说话。

  张婶又道:“你也别太死心眼,有啥难处就跟大伙开口。虽然都穷,一把野菜半碗糠的,总能帮衬点。”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村东头赵木匠家……好像想找个帮工做饭的,一天管一顿饭,还给五毛钱,就是活累……你要不去问问?”

  桂花愣了一下,心里快速盘算着。

  一天五毛,十天就是五块……但地里的活怎么办?鸡谁喂?孩子谁看?

  她摇摇头:“谢婶子,不了。地里活离不开,俩娃也缠手。再说,我爹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人。”

  张婶也知道她家的难处,叹口气:“也是……那你这鸡,养得咋样了?”

  “正试着呢,就是食不好找。”桂花苦笑。

  “食啊……”张婶想了想,“哎,我家那点烂菜叶子、土豆皮啥的,以后我给你留着!反正也是喂猪,猪吃啥不是吃,你先拿去试试鸡吃不吃!”

  桂花心里一暖:“那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邻里邻居的!”张婶爽快地说,“能帮一点是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桂花,你长这么漂亮,现在老公死了,成了寡妇,呆老胡这可没前途,不如改嫁了。”张婶提议着:“那木匠挺不错的。”

  这张婶在这等着桂花呢。

  桂花笑了笑,说道:“张婶,我暂时没那心思,只想把娃养大。”

  “糊涂,你没男人,晚上怎么活?婶过来人,懂的。”张婶直勾勾的说道。

  这把桂花的脸说红了。

  正说着,胡大柱挑着两半桶水回来了,水不算清,但至少不是泥汤。

  他脸色不大好,显然排队挑水又费了不少劲。

  下午,日头没那么毒了,桂花让招娣看着铁蛋在院子里玩泥巴,她自己则挎上篮子,又去坡上挖野菜。

  这次她走得更远,专往那些偏僻的沟岔里去,那里或许能多找到点苦菜和灰灰菜。

  回来时,篮子里果然满了些。

  她还意外发现了几棵野枣树,上面的枣子又小又青,但好歹是个零嘴。

  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把,揣进口袋,留给两个孩子。

  傍晚,胡大柱从自留地回来,手里拿着几根没长成的歪歪扭扭的小黄瓜:“隔壁老赵家给的,他家瓜秧旱死了几棵,这是剩下的。”

  晚饭依然是糊糊,但多了几片黄瓜片,算是开了荤。

  桂花把那个鸡蛋羹蒸了,果然,招娣和铁蛋一人只肯吃一小口,剩下的硬是逼着胡大柱和李桂花分吃了。

  胡大柱咂摸着嘴,没尝出啥味就咽下去了,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吃过饭,天还没黑透。

  胡大柱就着最后的天光,又把编筐的家什拿了出来。

  能编一个是一个,蚊子腿也是肉。

  桂花则把张婶送来的烂菜叶子摊开晾晒,又把今天挖的野菜剁碎,和草籽麸皮拌在一起。

  那两只母鸡围着她的脚边转悠,咕咕地叫着。

  招娣拿着那几颗青枣,宝贝似的擦干净,给了弟弟一颗,自己含一颗,酸得眯起眼,却舍不得吐。

  窑洞里没有点油灯,为了省煤油。

  黑暗中,能听到胡大柱摸索着编柳条的窸窣声,铁蛋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还有远处坡上传来的几声狗叫。

  日子苦得像黄莲,但在这苦涩的缝隙里,又总能挤出一点微末的甜意和暖意。

  李桂花躺在炕上,听着身边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心里计算着今天的收获:一篮子野菜,张婶给的菜叶,老赵家给的黄瓜,母鸡下的两个蛋……还有,口袋里剩下的那几分钱。

  债依然如山,前途依旧迷茫。

  但她知道,就像这黄土坡上的庄稼和野草,只要根还扎在土里,只要还有一丝水汽,就得拼命往下扎,往上长。

  夜风拂过坡梁,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了不知谁家隐约的叹息。

  整个胡家坡,都在这沉沉的夜色里,艰难地呼吸着。

  “男人?”

  这两个字,李桂花在男人死后,第一次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