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终的融合-《朕的江山朕来救》

  炮声停了。

  不是停了,是朱元璋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尖锐的嗡鸣,像一千只蝉在脑子里叫。他靠在城楼残破的柱子上,看着外面——清军的队伍在移动,像黑色的蚂蚁,但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王承恩在说话,嘴一张一合,可他听不清。

  “皇爷!皇爷您说话啊!”王承恩摇着他的肩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朱元璋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城楼、天空、远处的清军大营,都像隔着一层水雾。他抬起手,想抹眼睛,手抬到一半就坠下去,太沉了。

  “朕……没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远,像别人在说。

  可他分明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失。不是血,是比血更重要的东西。力气、温度、还有……意识。

  城下传来喊杀声。金铉带着一千死士冲出去了,在护城河边和清军前锋撞在一起。刀光在夕阳下闪烁,人影交错,不断有人倒下。

  朱元璋看着,心里平静得出奇。

  该死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居然有点轻松。二百多年前,他死在南京,七十岁,儿孙满堂,天下太平。二百多年后,他死在这儿,三十四岁,孤城困守,江山破碎。

  两辈子,都挺累的。

  意识开始涣散。

  眼前不再是淮安城头。是濠州城外的军营,篝火烧得噼啪响,徐达递过来一碗热汤,汤里飘着几片菜叶。是应天府的皇宫,马皇后在灯下缝补他的旧衣裳,针脚细密。是北京煤山的老槐树,衣带在风里飘……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文华殿的烛台烧了一夜,奏章堆得山高。周皇后端来参汤,说“陛下歇歇吧”。三个儿子在殿外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平台召对,大臣们说着一套套漂亮话,可辽东的军报一封比一封急……

  两股记忆像两条河,撞在一起,激起滔天巨浪。

  朱元璋感觉自己在往下沉。

  水很冷,很深,四周一片漆黑。他拼命想往上浮,可身体不听使唤,越来越沉。

  底下有光。

  不是阳光,是另一种光,温吞吞的,不刺眼。光里站着个人,穿着明黄色龙袍,很年轻,可背有点驼,眉头紧锁。

  崇祯。

  或者说,朱由检。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没有城楼,没有战场,只有这片虚无的水,和那团温吞的光。

  “你来了。”朱由检先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这是哪儿?”朱元璋问。他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身体也轻松了,不再咳,不再痛。

  “不知道。”朱由检摇头,“可能是黄泉路,也可能是……咱们俩谁都没死成,卡在这儿了。”

  朱元璋打量四周。确实是虚无,上下左右都是黑的,只有脚下这片水面,映着那团光。

  “淮安呢?”他问。

  “还在打吧。”朱由检说,“但你我都管不了了。”

  沉默。

  水波轻轻荡漾。

  “恨朕吗?”朱元璋忽然问。

  朱由检愣了一下,苦笑:“恨什么?恨你占了朕的身子?恨你杀了那些大臣?恨你把京城丢给闯贼?”

  他顿了顿,摇头:“不恨。朕知道,换作朕,做得不会比你更好。可能……更糟。”

  这话说得坦然,倒让朱元璋不知怎么接了。

  “那你呢?”朱由检反问,“恨朕吗?恨朕把江山搞成这样,害你死了二百多年还要回来收拾烂摊子?”

  朱元璋沉默了很久。

  “恨。”他最终说,“恨铁不成钢。太祖爷打下的江山,传到你这儿,怎么就……怎么就成这样了?”

  朱由检低下头。水面上,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朕也知道。”他声音更轻了,“每晚睡不着,就在想,太祖皇帝要是知道有朕这么个不肖子孙,会不会气得从孝陵里爬出来。”

  “所以朕爬出来了。”朱元璋说。

  朱由检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是啊,你来了。可来了又怎样?北京丢了,江北快丢了,江南……江南那帮人,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朱元璋点头,“烂到根了。”

  “那还打什么?”

  “不打,更烂。”

  又是沉默。

  水波荡漾得更厉害了。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像雷声,又像炮声。

  “他们在攻城。”朱元璋说。

  “嗯。”朱由检点头,“金铉顶不了多久。史可法……应该撤了。”

  “你舍得?”朱元璋看着他,“淮安,江北,就这么丢了?”

  朱由检眼圈红了:“不舍得又能怎样?朕守了十七年,越守越丢。你来了,拼了命,还是守不住。这就是命。”

  “放屁!”朱元璋突然吼道,“什么命!当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洪都,朕只有两万人,所有人都说守不住,可朕守了八十五天!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巨舰如山,朕的小船像树叶,可朕赢了!命是打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

  吼声在水面上荡开,波纹一圈圈扩散。

  朱由检怔怔看着他,眼泪流下来:“可朕不是太祖……朕没那个本事……”

  “现在有了。”朱元璋上前一步,水波在他脚下分开,“你有朕,朕有你。咱们是一个人。”

  朱由检后退一步:“可……可咱们是两个魂。”

  “那就合成一个。”朱元璋伸出手,“你不是羡慕朕能打吗?朕教你。朕不是嫌你心软吗?你教朕。”

  手停在半空。

  朱由检看着那只手。手上全是老茧,指节粗大,是握惯了刀剑的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是握惯了笔杆的手。

  两只手,一辈子。

  远处炮声更近了,震得水面都在抖。

  “没时间了。”朱元璋说,“淮安要破了。你选——咱俩在这儿耗着,一起死。或者,合起来,最后拼一把。”

  朱由检嘴唇发抖:“拼……拼得过吗?”

  “不知道。”朱元璋实话实说,“但至少,死得像个皇帝。”

  死得像个皇帝。

  朱由检想起煤山那棵老槐树。衣带绕颈时,他在想什么?想对不起列祖列宗,想对不起百姓苍生,想自己这辈子,活得真窝囊。

  现在呢?

  他抬起头,看着朱元璋。那张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自己的眉眼,可眼神是太祖的,凶狠,坚定,像烧红的铁。

  “好。”他说,伸出手。

  两只手握住。

  刹那间,天旋地转。

  水消失了,光消失了,黑暗涌上来,但不是之前的冰冷,是温的,像母胎里的羊水。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

  朱元璋看到——

  一个瘦弱的少年在文华殿背书,烛火摇曳,他困得直点头,忽然惊醒,狠狠掐自己大腿,继续念。那是朱由检。

  一个青年在平台召对,底下大臣吵成一团,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忍着,手在袖子里攥成拳,指甲掐进肉里。那是朱由检。

  一个皇帝在煤山徘徊,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解下衣带,手在抖,眼泪在流,可还是把带子抛上树枝。那是朱由检。

  朱由检也看到——

  一个乞丐在濠州破庙里发抖,三天没吃饭,抓了把香灰塞嘴里,噎得直翻白眼。那是朱元璋。

  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砍杀,刀卷了刃,捡起敌人的刀继续砍,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谁的。那是朱元璋。

  一个皇帝在奉天殿上朝,底下跪着开国功臣,他一个个看过去,眼神里有信任,也有猜忌。那是朱元璋。

  疼。

  不是伤口疼,是记忆疼。两辈子的委屈、愤怒、孤独、猜忌、绝望……全挤在一起,要把脑袋撑破。

  朱元璋(或者说,朱由检?)抱住头,蜷缩起来。

  耳边有人说话,很急,带着哭腔:“皇爷!皇爷您醒醒!金将军回来了!金将军……”

  金铉?

  他勉强睁开眼。

  还在城楼。天已经黑了,火光在城下跳跃,喊杀声很近,就在城门处。

  王承恩的老脸凑在眼前,涕泪横流:“皇爷!您可算醒了!金将军……金将军他……”

  朱元璋撑着想坐起来。身体还是那具身体,可感觉不一样了。左臂的伤还在疼,胸口的憋闷还在,可脑子……脑子清醒得可怕。

  像睡了很久,刚醒。

  “扶朕起来。”他说。

  声音也变了。不是朱元璋那种粗粝的嗓音,也不是朱由检那种温吞的调子。是中间的一种,沉稳,疲惫,但有力。

  王承恩扶他起来。走到城楼边,往下看。

  城门处,金铉带着最后几十个人在死守。清军已经冲破了城门,在瓮城里厮杀。金铉浑身是血,左臂软软垂着,右手握刀,还在砍。

  一刀,两刀……

  清军越来越多。

  金铉回头,往城楼方向看了一眼。隔得远,看不清表情,但朱元璋(或者说,现在该叫什么呢?)知道,那是在告别。

  然后金铉转身,带着最后的几个人,冲向清军最密集的地方。

  很快被淹没了。

  城门失守。

  清军如潮水般涌进瓮城,开始撞击内城门。

  淮安,破了。

  朱元璋闭上眼睛。两辈子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洪都守城时,也有这样的时刻;北京城破时,也有这样的时刻。

  守不住。

  从来都守不住。

  可守不住,也得守。

  他睁开眼,眼神彻底变了。没有了朱元璋的暴戾,也没有了朱由检的悲戚。是一种冰冷的、平静的、认命之后的决绝。

  “王承恩。”

  “老奴在!”

  “取朕的甲来。”

  “皇爷!您要……”

  “朕说了,取甲。”

  王承恩哭着去了。不多时,捧来那身半旧的明光铠——泗水之战时穿过,甲片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

  朱元璋自己动手穿戴。手很稳,扣带子,系束腰,戴护臂。每一下都很慢,但很坚定。

  穿戴整齐,他拿起那柄天子剑。

  剑身映出他的脸——还是那张瘦削憔悴的脸,可眼神不一样了。像深潭,表面平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走吧。”他说。

  “皇爷!去哪儿啊?”王承恩哭道,“城破了,咱们……咱们从南门走,还能……”

  “不去南门。”朱元璋走下城楼楼梯,“去城门。”

  王承恩呆住了。

  朱元璋没回头,一步一步往下走。楼梯很陡,他走得很慢,但一步没停。

  走到城门内时,内城门正在被撞击。咚咚的闷响,每一下都震得门闩颤抖。守门的士兵只剩几十个,个个带伤,靠在墙上喘气。

  见皇帝来了,士兵们挣扎着要跪。

  “免了。”朱元璋摆手,走到门前。

  门缝里能看到外面的火光,能听到清军的吼叫。

  他转过身,面对这些士兵。

  “怕吗?”他问。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的小兵哆哆嗦嗦说:“怕……怕……”

  “怕就对了。”朱元璋说,“朕也怕。但怕没用。”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淮安破了,但咱们还没死。城门后面,就是淮安的街巷,就是百姓的家。咱们退一步,他们就得死。”

  没人说话。

  “朕知道,你们很多人有爹娘,有妻儿。”朱元璋继续说,“朕也有。太祖皇帝有,崇祯皇帝也有。可咱们穿了这身军服,拿了大明的饷,就得对得起这身皮。”

  他举起剑:“今天,咱们就死在这儿。让东虏看看,大明的人,是怎么死的。”

  话音落地,内城门轰然洞开!

  清军涌进来。

  朱元璋第一个迎上去。剑光闪过,一个清兵喉咙喷血倒下。第二个,第三个……

  他动作不快,但准。每一剑都冲着要害去,没有花哨,就是最简单的劈、刺、撩。

  士兵们吼叫着跟上。

  城门洞里,几十个人,堵着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清军。

  朱元璋身上很快添了新伤。一刀砍在肩甲上,火星四溅;一矛戳在肋下,甲片崩裂。他像没感觉,继续挥剑。

  脑子里,两个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撤吧,还能活。

  一个说:活个屁,像个皇帝一样死。

  最后两个声音合在一起:死就死,但要死得值。

  剑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清军太多了,杀不完。

  朱元璋背靠城门洞的墙壁,大口喘气。身边只剩下七八个人,王承恩也在,老太监捡了把刀,手抖得厉害,可还挡在他前面。

  “皇爷……老奴……老奴先走一步……”王承恩哭着说,冲向清军。

  朱元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平静。

  该走了。

  他举起剑,最后看了一眼城门洞外的天空——黑沉沉的,但有星星。

  然后他冲了出去。

  不是冲向清军,是冲向城门洞外,冲向清军队列深处。

  剑光在人影中闪烁,像黑夜里的闪电。

  杀了几个?不知道。

  只觉得累,累得想躺下永远睡去。

  终于,一把刀砍在他背上。甲破了,肉翻开,血涌出来。

  他踉跄一下,没倒。

  又一刀,砍在腿上。他跪下了。

  清军围上来,刀枪指着他。

  朱元璋挂着剑,撑着想站起来,没成功。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清军大营的方向。那里有杆大纛,在火光中飘扬。

  多尔衮,你看见了吗?

  朕是朱元璋。

  也是朱由检。

  是大明的皇帝。

  他笑了。

  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