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最后一个不说话的-《五九借阴录》

  祠堂的晨钟敲到第三下时,刘桂香把藏在怀里的木牌攥得发烫。

  她推开堂屋门,见婆婆正往供桌上摆三牲,油星子溅在褪色的蓝布围裙上。

  她喉咙发紧,木牌硌得胸口生疼,我想给二狗立个名。

  婆婆手里的瓷碗落地。

  碎瓷片扎进她脚背,血珠子渗出来,她却像没知觉似的,颤巍巍指着刘桂香:你疯了?

  那是发疫那年跳井的!

  死得不干净的人,能进家册?

  刘桂香摸出木牌,上面赵二狗之位五个字被她用红漆描过,边缘还沾着木屑:他也是赵家人。她想起昨夜梦里,十六岁的少年站在井边,裤脚还沾着泥,眼睛亮得像星子,他死时才十六岁,临死前还攥着半块甜薯......

  闭嘴!婆婆抄起扫帚要打,扫柄却在半空停住。

  她看见木牌上的字,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白发随着抽噎抖动,那年闹红疫,他说要去邻村借粮......我不让他去啊......

  刘桂香蹲下来,把木牌轻轻放在婆婆膝头:娘,他不是野鬼。

  咱们给他留个名,他就有家了。

  深夜,祠堂的自名箱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刘桂香裹着棉袄,举着煤油灯凑近箱口。

  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她写下:赵二狗,爱吃甜薯,死于1959年八月初三。墨迹未干,她就听见箱底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用指甲轻轻挠木板。

  次日清晨,自名箱的铜锁弹开。

  一张泛黄的纸条飘出来,边角卷着,上面只写了个字。

  刘桂香捏着纸条跑回家,见婆婆正把木牌往供桌中央挪——原先供的是赵家族长,现在赵二狗的牌位,和祖先们并排立着。

  他说甜。刘桂香把纸条递给婆婆。

  老人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往牌位前摆了碗蒸甜薯,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当年他偷挖队里的甜薯,我拿笤帚追着打......现在想想,他哪是嘴馋,是看我和你爹饿得腿打颤......

  同一时刻,赵铁柱家的堂屋里,旧家谱被撕得粉碎。

  他蹲在地上捡纸页,母亲攥着半本残谱,眼泪滴在姓那一页:你这是引鬼进门!

  娘,我不是引鬼,是认亲。赵铁柱把碎纸页一张张拼起来。

  他是中学教师,平时总端着斯文样,此刻却跪在青砖地上,指腹蹭过纸页上的墨痕,您看,爷爷那一辈有五个兄弟,到爹这辈只剩两个。

  二狗是我亲弟弟,凭什么家谱上没他?

  母亲突然捂住嘴。

  她想起五十九年的秋夜,二狗出门前扒着门框喊娘等我,回来时却被邻村人用门板抬着——浑身烧得滚烫,嘴角渗血,手里还攥着块焦黑的甜薯。

  她当时怕染疫,用草席裹了就往乱葬岗送,连口热饭都没喂......

  我重新写。赵铁柱翻出毛边纸,蘸了墨在赵二狗条目下写:乳名狗剩,性顽劣,喜食甜薯。

  1959年八月初三,为寻粮染疫而亡。笔锋顿了顿,又补一句,兄铁柱立。

  深夜,赵铁柱趴在桌上打盹。

  迷迷糊糊间,有人推他胳膊。

  他抬头,见十六岁的少年站在跟前,手里捧着一捧甜薯,皮烤得焦脆,瓤却金黄金黄的:哥,这次没烧糊。

  二狗?赵铁柱去摸,手却穿过少年的身体。

  少年笑了,甜薯的香气漫开来:我有名字了,娘供的甜薯,甜。

  井庙旁的空地上,陈青山蹲在碑基前。

  他手里攥着半截铅笔,木头被磨得发亮,铅芯只剩黄豆大的一点。

  周围围了七八个村民,王大爷吐了口唾沫:外乡人、疫死者,立碑招灾!

  我爹没名字。陈青山突然开口。

  他是邮局临时工,平时说话总带着笑,此刻声音却哑得像砂纸,五九年他背着邮包去邻县,染了疫死在半道。

  收尸的人说,他攥着这支铅笔,指缝里全是血——许是想写名字,没写成。

  他把铅笔轻轻放在碑基上。

  阳光照在笔杆上,能看见几道浅浅的牙印,是他小时候啃的:这碑,我替他立。

  补名之夜,祠堂前的老槐树下点了十七盏灯。

  田小满站在井边,怀里抱着陈青山抄的名单。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像要和井里的影子叠在一起。

  李德发——

  井水荡开一圈涟漪。

  赵二狗——

  水面浮起细小的气泡,像有人在水下轻轻呼气。

  李招娣——

  风突然转了方向,十七盏灯同时亮起暖黄的光。

  孙玉兰攥着田小满的衣角,小声说:姐姐,井底的姐姐在笑。

  当最后一个名字李春花出口时,井水地炸开。

  一块青石从井底冲出来,落在田小满脚边。

  石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个字。

  田小满蹲下来,用指尖蘸了蘸井水。

  水是温的,带着点甜丝丝的味道。

  她在石上写下:所有被忘记的人。

  石面微微发热,像有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次日清晨,井水彻底澄清。

  孙玉兰蹲在井边,把一片蓝布角轻轻放进水里。

  布沉下去前,她眨了眨眼——井底有两个女孩,一个穿着蓝布衫,一个穿着红棉袄。

  她们松开手,蓝布衫的女孩转身,往深处走去,红棉袄的女孩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

  风起时,祠堂的话箱轻响。

  一张新纸条飘出来,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这次,我们都说了。

  周志国蹲在广播站里,盯着震动感知板。

  他已经守了三天三夜,眼睛里布满血丝。

  指针在的位置纹丝不动,连最细微的震颤都没有。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往常这个时候,板子总会轻轻抖两下,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没了?他喃喃自语,指尖轻轻碰了碰板子。

  突然,板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的位置积成个小圆圈,像谁偷偷画了个句号。

  他抓起外套往外走。

  路过井边时,晨雾里飘来甜薯的香气。

  他驻足望了望补名碑,石面上所有被忘记的人几个字,正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