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点灯的人不闭眼-《五九借阴录》

  井沿上的风,带着一股水腥味,吹得孙玉兰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环视着一张张惶恐而麻木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晚开始,这口井,咱们轮流守着。一家一户,一夜一人。”

  人群里起了些微的骚动,但没人敢出声质疑。

  这个女人的眼神,如今比井水还冷。

  “守夜的人,带三样东西。”孙玉兰竖起三根手指,“一盏灯,要点亮,放在井台。一截炭笔,一张纸。还有,打一碗井水,放在灯旁。从天黑守到天亮,人不能离,灯不能灭。”

  她的规矩听起来古怪,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是她当上村里主心骨后,立下的第一条新规。

  没人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温柔懦弱的孙玉兰,已经跟着她的学生田小满一起,沉在了这口井里。

  第一个守夜的,是吴秀英。

  她抱着一盏煤油灯,丈夫在旁边帮她提着小板凳和一碗水。

  夜色像浓墨,把整个村子都化了进去,只有井台这点昏黄的光,像坟头前的烛火。

  吴秀英坐下,把水碗端端正正放在灯旁,炭笔和纸铺在膝盖上。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那碗水。

  水面倒映着跳动的火苗,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夜风一次次吹过,灯火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

  吴秀英拿起炭笔,在纸上开始写字。

  她的手有些抖,笔画却很用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纸里。

  李春花。

  她一遍遍地写,仿佛不知疲倦。

  这两个字是她心里的魔障,是她夜里惊醒时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的女儿,那个被发现时穿着一身红衣,脚上却没鞋的女儿。

  纸很快被写满了,密密麻麻,像一张黑色的符咒。

  她换了张纸,继续写。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吴秀英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

  她看了一眼那碗水,清凌凌的,一滴未少。

  她又看了一眼那盏灯,煤油将尽,火苗依然顽强地亮着。

  她收起东西,沉默地回家了。

  村西头的广播站里,灯也亮了一夜。

  周志国用布满老茧的手,擦拭着一台老旧的播音设备。

  他面前站着三个半大的少年,是村里仅剩的几个读过初中的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安。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徒弟。”周志国声音沙哑,指着墙上的一张手绘地图,“这上面,是全县三百七十个广播喇叭的位置。红点是坏的,黑点是好的。我们的活儿,就是让所有红点都变成黑点,一个都不能哑。”

  一个胆子大的少年忍不住问:“周叔,修好了,放啥?要是……要是有人不想听呢?”

  周志国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不想听,也得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让声音钻进他们的骨头缝里,钻进他们的梦里去。”

  少年们似懂非懂,只觉得周叔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狠劲。

  他们不知道,周志国守着这堆破铜烂铁,是要为那些无法开口的人,发出声音。

  他要让全县的人都听见,这村子里发生过什么。

  当周志国在地图上画下第一个圈时,村后新开辟的山坡上,赵金娥正主持着一场寂静的葬礼。

  七具用红布紧紧包裹的尸身,由村里的男人们抬着,被安放进七个新挖的土坑里。

  没有哭声,没有哀乐,只有风吹过山岗的呜咽。

  赵金娥是村里最年长的女人,此刻,她像一尊风干的雕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七座新坟,每一座前面,都立起了一块无字的石碑。

  “入土为安,魂归故里。”赵金娥的声音苍老而悠远。

  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第八双崭新的红布鞋,走到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旧坟前。

  那是李春花生母的坟。

  她将鞋子工工整整地摆在坟前,低声说:“你的闺女,娘家人来接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拿出第九双红鞋。

  这双鞋,她没有埋下,而是转身走回村里,在全村人的注视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挂在了那口肇事的井台旁。

  红鞋在风中摇晃,像两个小小的灯笼,也像两只滴血的眼睛。

  “她们都回家了。”赵金娥对着井口,也对着所有人说,“剩下的路,要她们自己走完。”

  没人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那双挂在井台上的红鞋,却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天后,吴秀英在自家的院子里,召集了村里所有十岁以上的女孩。

  她搬出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又拿出攒了半辈子的红布料。

  “我教你们做活。”吴秀英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但眼底的悲伤却更浓了,“第一课,给自己缝一件红衣裳。”

  女孩们有些害怕,红这个颜色,如今在村里是禁忌。

  “怕什么?”吴秀英看着她们,眼神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这是你们的护身符。记住,在里衬,用线缝上一个你们想记住的名字。谁都行,只要你不想忘了她。”

  孙玉兰也坐在女孩们中间。

  她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在那块鲜红的布料上穿行。

  她不是女孩了,但她也想缝一件。

  她的针脚歪歪斜斜,像一条挣扎的蚯蚓。

  在衣服的内衬心口位置,她一针一线,极其坚定地绣上了三个字:田小满。

  轮到孙玉兰守井的那天,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孙玉兰坐在井台边,凝视着那碗一动不动的水。

  她没有像吴秀英那样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像在等待一个约会。

  忽然,那碗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

  水面不再倒映灯火,而是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镜子里,繁星点点,竟是一片完整的夜空。

  孙玉兰的心猛地一跳,她凑近了些,低头向碗里看去。

  水中的倒影,不是她自己。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人,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是田小满。

  孙玉兰没有惊叫,也没有害怕。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仿佛看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喉咙发紧,轻声问:“老师,你还看得见吗?”

  水中的田小满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她抬起手,指向孙玉兰身后的那盏灯。

  孙玉兰会意,慢慢回过身。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以她面前这盏灯为起点,沿着井台,一直延伸到村子的深处,一盏,两盏,三盏……整整九盏灯,在同一时刻齐齐燃起。

  九豆灯火,连成一线,温温黄黄地亮着,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风不知从何处起,吹动了挂在井台竹竿上的那双红鞋。

  鞋上系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铃,叮铃……

  不多不少,正好九声。像是在点名,又像是一曲温柔的安眠曲。

  孙玉兰看着那片温暖的灯火,泪水终于滑落。她知道,她们都在。

  夜,终于要过去了。

  东方的天际线,被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白。

  村庄在晨雾中静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井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那碗水也恢复了原样,清澈见底。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梦。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被拉到极致的寂静,绷得紧紧的,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信号,等待着第一声划破这死寂的锐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