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谁还记得那朵红莲-《五九借阴录》

  刘志学带人撞开第九井区域最后一道锈蚀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硫磺与焦糊血肉的甜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们对“井”这个字的所有认知。

  所谓的井口,已经化作一个直径近十米的熔岩血池。

  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地翻滚着,咕嘟着拳头大的气泡,每一次破裂,都溅起灼热的浆液。

  池子中央,雷建国大半个身子已经与岩石地面融为一体,仿佛一尊从地狱里生长出来的扭曲雕塑。

  他的皮肤完全龟裂,呈现出被烈火反复炙烤过的焦黑树皮状,裂缝深处,隐隐透出岩浆般的暗红光芒。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憨厚笑意的眼睛,此刻被一种凝固的、疯狂的赤红填满,没有瞳孔,没有情感,只有纯粹的燃烧。

  他的双臂依然保持着奋力高举的姿态,十指张开,像是在托举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将这片空间的空气彻底“点燃”。

  池边,李春花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寒风卷过,甚至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后面翻滚的血池。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蚊蚋般的呢喃,断断续续,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叔叔……叔叔说……轮到我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稚气,“他说……他先替我……替我当一会儿灯芯……”

  话音未落,雷建国的身体猛地一震,龟裂的皮肤下,红光暴涨,整个地下空间都被映照得如同炼狱。

  他高举的双手间,空气剧烈扭曲,发出一声类似玻璃碎裂的尖鸣。

  “不好!他要燃尽了!‘灯’要失控了!”队伍里的地质专家张守义发出一声嘶吼。

  他也是“守灯人”后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灯芯燃尽,灯火就会吞噬一切。

  他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冲向旁边的控制台,那是为应对核生化污染准备的应急系统。

  “开防化喷淋!用强碱溶液中和!”

  随着他猛地拍下红色按钮,天花板上一排排喷头瞬间启动,高浓度的强碱溶液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浇在血池和雷建国的身上。

  刺耳的“滋啦”声响起,像是滚油里泼进了冷水。

  血池剧烈沸腾起来,冒出大团大团带着腐蚀性的白色蒸汽,空气中的甜腥味变得无比浓烈。

  然而,预想中的熄灭并未发生。

  强碱的注入仿佛是给这团邪火火上浇油,整个地下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从脚下传来,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站都站不稳。

  墙壁上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股浑浊的激流从裂缝中猛然喷涌而出,是地下暗河被震断了河道,开始疯狂倒灌!

  “塌了!整个红莲沟都要塌了!”有人绝望地大喊。

  混乱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道士田有福猛地冲到血池边。

  他脸色惨白如纸,却异常镇定。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纸,看也不看便甩手洒出,同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身前的地面上。

  他双手飞快地结印,用沾着血的手指在晃动的地面上刻画出一个复杂的阵图。

  “天道无情,地道无常!借我残躯,断此魂殃!封!”

  他嘶哑地念出最后的咒文,双掌猛地拍在阵图中央。

  刹那间,一道微弱却坚韧的金光从阵图上亮起,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堪堪罩住了即将彻底爆发的血池。

  血池的翻滚势头为之一滞,倒灌的地下水也被这股力量暂时隔绝开。

  田有福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生机迅速从他身上流逝。

  刘志学冲过去扶住他,只见他嘴里不断涌出黑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刘……刘所长……”田有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线装古卷,塞到刘志学手里,“这是……《借命续灯录》的残卷……你……拿着……”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越过刘志学的肩膀,望向那个逐渐变得虚无的女孩身影。

  “灯……灯灭之后……记得……记得埋了那朵花。”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田有福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他以自己的精血和性命为引,布下的“断魂阵”,为所有人争取到了宝贵的撤离时间。

  “撤!所有人,带上伤员和遗体,马上撤出去!”刘志学含着泪,下达了命令。

  队伍里那个被称为陈瘸子的男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血池边,在断魂阵的光芒彻底熄灭前,将已经完全石化、冷却下来的雷建国从岩石中“掰”了出来。

  雷建国的遗体很轻,像一截中空的焦炭。

  陈瘸子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个脚印,沉默地走向出口。

  所有人都看到,雷建国那双凝固成赤红琉璃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望着天空的方向,嘴巴微微张着,仿佛那首未唱完的童谣还含在口中。

  当最后一批人撤出第九井,身后的地面便彻底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

  红莲沟,这个在地图上都不存在的地方,连同它所有的秘密,都被大地吞噬。

  幸存的人们在临时营地里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沉重的悲伤和更大的迷茫所取代。

  刘志学拿着王干事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份名单,与091保密所的内部档案进行比对,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事实浮现出来。

  名单上,被标记为“守灯人”后裔的,足足有三十七人。

  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职业各不相同,有农民,有工人,有干部,甚至还有几位在科研领域小有成就的专家。

  而091所的绝密档案中,这三十七人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们的家族史,几代人的健康状况,都被秘密记录着。

  最早的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国初期。

  这场以“地方性未知病毒爆发”为名义的封锁行动,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

  所谓的“疫情”,或许从未真正结束过,它只是以一种更隐秘、更古老的方式,潜伏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

  张守义默默地走到塌陷的天坑边缘。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已经洗得发白的红布鞋,那是他妹妹唯一的遗物。

  他凝视着布鞋,仿佛能看到妹妹穿着它在田埂上奔跑的样子。

  然后,他将布鞋轻轻放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摸出雷建国的那块老式怀表,表盖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摔坏,指针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

  他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用手刨开冻土,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掩埋。

  没有墓碑,没有悼词,只有一片死寂。

  刘志学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对身边的爆破组组员下令:“把剩下的炸药全部用上,把这九口井……彻底给我填平。”

  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红莲沟残存的地表被彻底掀翻,山石滚落,将那九个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洞彻底封死。

  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刘志学转过身,准备下令返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片被爆炸的冲击波翻开的新雪。

  雪地中,一朵小小的、血红色的莲花,正迎着刺骨的寒风,悄然绽放。

  它没有根茎,就像是凭空从雪里长出来的一样。

  更诡异的是,在那晶莹剔透、仿佛染着血的花瓣上,隐约映出了李春花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一闪而过。

  刘志学的心猛地一沉,田有福临终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记得埋了那朵花。”

  他终究,还是没能埋掉它。

  归途的路异常艰难。

  军用卡车在积雪覆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厢里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刘志学独自坐在驾驶室的副驾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了田有福交给他的那本《借命续灯录》。

  书页泛黄,纸质脆弱,里面记载着许多闻所未闻的秘法和禁忌,大多语焉不详。

  当他翻到某一页时,指尖忽然感觉到一个硬物。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在一起的书页夹层,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叫“净水村”的村口,石碑上的字迹依稀可辨。

  这是一张五六十年代风格的全家福,几十口人挤在一起,笑容淳朴。

  刘志学的目光瞬间被定住了。

  在前排,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正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

  那张脸,分明就是李春花。

  而在她脚边,一个穿着旧式军装、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正局促地站着。

  他的眉眼、鼻梁,甚至嘴角那抹腼腆的笑意,都与雷建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刘志学猛地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已经褪色的小字。

  “守灯人,代代传,莫问归途。”

  落款时间是,一九五九年,春。

  刘志学缓缓合上了书,照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他抬头望向车窗外,远处连绵的雪山在夜色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风声穿过车窗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里,似乎又夹杂着那首古老而诡异的童谣,轻得就像一声叹息,盘旋在无边的旷野上,久久不散。

  车队继续前行,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像一块铁板,风雪的味道,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前方的路,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漫长和危险。

  这片沉寂的雪原,仿佛正在屏息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