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活人簿上无名者-《五九借阴录》

  刘青山是被井口吹来的风呛醒的。

  冷,刺骨的冷。

  他趴在井沿边,浑身湿透,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又冻过一遍。

  心口那道裂痕已经结了黑痂,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铁钩在胸腔里来回拉扯。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炭笔没了,只剩一把灰,一碰就散。

  他怔了怔,低头翻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

  纸页被雨水浸得发皱,可那行“刘青山”的字迹,正在一点一点褪色,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最终只剩一道浅痕。

  “你刚才……没有名字了。”陈小栓坐在一旁,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他双目依旧无神,却仿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活人簿上,你的条目空了。生辰八字,全被抹了。”

  刘青山没说话,手指却死死掐进掌心。

  他想起来了。

  李春花跪在井边,划臂洒血,三拜渡魂。

  她说:“你不再是桩……你是破局的人。”可也说:“破局,总得有人先跳进局里。”

  他活下来了,是因为她替他断了命线?

  还是因为她用自己的魂,把他的名字从那张血网里撕了下来?

  风一吹,庙前残火忽明忽暗。

  远处那团烈焰终于熄了大半,只剩几缕火星在焦木间苟延残喘。

  就在这昏暗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走来,脚步缓慢却坚定。

  是周秀兰。

  她披着一件烧焦半边的粗布袄,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簿册,封皮焦黑,边缘卷曲,但中间三个字仍勉强可辨:活人簿。

  她在破庙前的石墩上坐下,没看刘青山,只是颤抖着手翻开残页。

  纸张脆得像枯叶,稍一用力便簌簌掉渣。

  可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得诡异——密密麻麻,全是三十年来净水县“换时辰”的婴儿名单。

  每人名下,都标着三个小字:替、断、返。

  “替”,是替死续命;

  “断”,是命线中途崩裂;

  “返”,则是魂归井底,反哺命网。

  周秀兰的手指停在一条记录上。

  “刘青山,腊月十六亥时三刻出生,母赵氏,以命换孙万财之孙‘孙大龙’阳寿。然孙大龙已于出生当日夭亡,魂未入地,故借你命格续喘。你非本命之人,实为‘代桩’。”

  她抬眼,目光如刀:“你娘以为救的是活人,其实她献祭的是个死胎。而你……能活到今天,只因命网尚缺一人,八十一替身,差一个。”

  刘青山喉咙发紧:“谁是最后一个?”

  “不是谁该死,”周秀兰摇头,声音沙哑,“是谁愿死。命网不认死人,只认‘自愿入桩’。它要的不是命,是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陈小栓突然抱头尖叫,整个人蜷缩在地。

  “烧了!他们在烧名字!活人簿在哭!”

  众人望去——残卷右下角,一行字正无火自燃。

  墨迹扭曲、翻卷,化作一缕黑烟升腾而起。

  那是个女人的名字:张桂兰。

  下一瞬,整条记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周秀兰脸色骤变:“断桩令……他们开始动手了!”

  “谁?”刘青山猛地抬头。

  “091所。”她咬牙,“一旦判定事件不可控,就强行抹除替身,切断命网连接。可这不是救人,是逼井底的东西彻底暴动!”

  正说着,远处山路传来急促脚步声。

  王建国背着电台踉跄跑来,脸上沾着泥和血,军装破了口子。

  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封电文,递给刘青山。

  “上级命令,井脉已判定为疫源核心,不可研究,不可接触。三日内引爆炸药,封井灭迹。所有人员即刻撤离,违令者军法处置。”

  刘青山没接。

  他盯着那封信,忽然笑了,笑得冷:“他们知道井里是什么吗?知道那不是细菌,不是病毒,而是一张用八十一条人命织出来的命网吗?”

  王建国低下头:“他们只在乎,别让‘红莲疫’传出去。名声,稳定,比真相重要。”

  庙前死寂。

  风穿过断壁残垣,吹得焦纸哗哗作响。

  刘青山低头看着自己逐渐褪色的名字,又望向那口深不见底的井——李春花跳进去的地方。

  他必须再下去一次。

  可井壁滑如镜面,毒气蚀骨,上次靠李春花以魂开路才得以脱身。

  如今她已入井,路径何在?

  他正凝神思索,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声斧头磕地的闷响。

  沙沙——沙沙——

  枯叶被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老人从林中缓步走出。

  白发如雪,满脸沟壑,肩上扛着一把铜钉斧,斧刃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暗红光泽。

  他站在庙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青山身上。

  “我爹当年埋了口双魂棺,”他开口,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一棺两穴,一在井底。”刘青山盯着李长根肩上的铜钉斧,斧刃那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某种沉睡的火。

  他没问太多,只是点了点头:“带路。”

  李长根没多言,转身便走。

  枯叶在他脚下碎裂,每一步都像踩在旧年骸骨上。

  周秀兰抱着残卷跟在后面,手指死死扣着活人簿边缘,指节发白。

  陈小栓被张守义背着,一路喃喃不停:“棺是空的……魂是借的……命网在吞名字……”

  后山坟场藏在一片死松林后,坟包歪斜,碑石断裂,连草都不长。

  李长根走到一处塌陷的土坑前,用斧头一指:“就这儿。”

  几人合力挖开浮土,不到三尺,铁器撞上了木头。

  腐味扑面而来,可棺身竟未朽烂。

  黑漆棺盖上钉着九枚铜钉,排列成北斗之形。

  张守义撬开棺盖的瞬间,众人齐齐后退——

  棺是空的。

  但内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生辰八字,一字不落,全与井壁所见一致。

  刘青山伸手抚过那些刻痕,指尖刚触到木面,心口那道黑痂猛地一缩,像被无形之手攥紧。

  他踉跄后退,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记忆在流失。

  他想不起母亲的脸,想不起参军前的村庄,甚至连自己为何加入091所都开始模糊。

  唯有那本笔记本上,名字彻底消失了,只剩一行空白。

  “它在吸你。”陈小栓靠在棺边,声音飘忽,“你没了命格,就成了活的祭品。它把你当成了补网的线。”

  周秀兰忽然割破手腕,鲜血滴在活人簿最后一页。

  墨迹翻涌,如活物般重组,浮现一行新字:

  “欲断命网,必有自愿之桩,承八十一命,代其赴井。”

  她将残卷塞进刘青山怀里:“你不能死,但也不能活着。你得变成‘中间人’——比鬼多一口气,比人少一个名。”

  刘青山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他已经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

  风穿过他的衣角,翻飞如幡,可地上——没有影子。

  他走向井口,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身后无人阻拦,也无人敢阻拦。

  井底幽深,起初一片死寂,随即,传来歌声。

  稚嫩的童谣,三十年前的调子。

  “红莲开,红莲落,井底娃娃唱夜歌……”

  是李春花的声音。

  刘青山闭了闭眼,纵身跃下。

  风在耳边呼啸,却无声。

  他下坠,却像漂浮。

  井壁的刻名在他眼前飞速掠过,那些名字仿佛活了,在黑暗中睁开眼,盯着他,呼唤他。

  他不再是刘青山了。

  他是无名者,是命网的裂缝,是即将被填上的那个空洞。

  而在井口之上,山道尽头,一队人影正踏着晨雾逼近。

  领头者步伐沉稳,肩章染尘,手中握着引爆器。

  他抬头望了望那口死井,声音冷得像铁:

  “准备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