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吴敬中一语点破-《潜伏后传》

  礼拜五早上,余则成刚进站里,秘书小陈就过来说:“余副站长,吴站长让您一来就过去。”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他把公文包放桌上,整了整衣领,这才往站长室走。

  吴敬中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余则成敲了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吴敬中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把玩着一个翡翠烟嘴。烟嘴绿莹莹的,在早晨的光线里透亮。他没抬头,就那么一下一下转着烟嘴。

  “站长,您找我?”

  “哦,则成来了。”吴敬中这才抬起眼皮,脸上带着笑,“坐。”

  余则成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他看见桌上摊着一份文件,是昨天研讨会发的材料,封面上还印着“国防部二厅”的红章。

  吴敬中放下烟嘴,拿起那份材料翻了翻,翻得哗啦哗啦响。

  “则成啊,”他抬起头,眼睛看着余则成,“昨儿郑厅长那儿,茶好不好?”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站长,我就是去听听课,没喝茶。”

  “没喝?”吴敬中眉毛挑了挑,“那我怎么听说,会后郑厅长专门请你到小会客室,聊了会儿天?”

  余则成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早该想到,吴敬中在二厅肯定有眼线。

  “是聊了几句,”他老实承认,“郑厅长问我愿不愿意去二厅,说可以给我个副处长的位置。”

  他说得坦诚,反倒让吴敬中愣了一下。

  “哦?”吴敬中把材料放下,身子往后一靠,“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刚来台北站,还有很多东西要跟您学,暂时不考虑调动。”

  吴敬中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敷衍的笑,是真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则成啊,你是个实诚人。”他说。

  余则成心里稍微松了松,但不敢完全放松。

  吴敬中又拿起那个翡翠烟嘴,对着光看,嘴里像是自言自语:“郑厅长这人啊,出手大方。副处长……嗯,是个好位置。”

  他顿了顿,放下烟嘴,眼睛转向余则成:“不过则成,你记住一句话:泡茶的水,还是毛局长那儿的甜。”

  余则成心里一震。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吴敬中是在告诉他:郑介民给你画饼,但真正管着你饭碗的,是毛人凤。你得靠向毛人凤这边。

  “站长,我明白。”余则成低下头。

  “明白就好。”吴敬中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余则成,“咱们这行,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毛局长虽然……有时候严厉些,但他能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郑厅长嘛,漂亮话会说,真到关键时刻,未必靠得住。”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声接一声,很吵。吴敬中皱了皱眉,把窗户关上了。

  他走回桌前,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则成,你那个‘生意章程’,我看过了。写得不错。不过……”

  余则成抬起头,等着下文。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吴敬中说,“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了,你再拿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办。”

  “是,站长。”

  “还有,”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个你拿着。”

  余则成接过,信封不厚,但有点沉。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根金条,黄澄澄的,在晨光里晃眼。

  “站长,这……”

  “拿着。”吴敬中摆摆手,“你在天津站那么些年,积蓄都让翠平带回去了吧?现在一个人在这边,手头紧。这点钱,你先用着。”

  余则成眼眶有点热。这不是装的。吴敬中这人虽然老奸巨猾,但对他确实不薄。

  “站长,我……”

  “行了行了,”吴敬中打断他,“别婆婆妈妈的。记住我今天的话,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是。”余则成把信封收好,揣进怀里,“谢谢站长。”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怀里那包金条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压在心口。

  吴敬中这是在收买他,也是在绑住他。给他钱,给他许诺,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或者说,跟着毛人凤。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余则成把金条拿出来,放在桌上。十根,整整齐齐排着。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一根一根收起来,锁进抽屉最底层。

  这些钱,他不能用。至少现在不能用。用了,就等于彻底上了吴敬中的船。

  可现在这局面,不上船也不行。毛人凤逼他,郑介民拉他,吴敬中又把他往毛人凤那边推。

  三股力量,像三只手,把他往三个方向扯。

  他坐在椅子上,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头疼,一阵一阵地疼。

  下午还得去码头。礼拜三没去成——那天临时有个会,吴敬中让他必须参加。今天必须去了。

  他看看表,快十点了。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铁盒子——里面是胶卷。他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然后他起身,穿上外套,出门。

  走到门口,小陈问:“余副站长,您出去?”

  “嗯,去码头看看。”余则成说。

  “要我通知司机吗?”

  “不用,我自己去。”

  他走出站里,叫了辆三轮车。车子往基隆港方向走,越走人越多,越走越吵。码头上永远是这样,乱糟糟的,但也生机勃勃的。

  余则成在码头边下车,付了钱,慢慢往里走。

  他在找第三号仓库。按照之前跟老赵约定的,如果有情报要传递,就放在三号仓库从东往西数第七根柱子,离地一米二的砖缝里。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码头工人在扛货,监工在吆喝,卡车进进出出,扬起一片尘土。空气里混杂着海腥味、汗味、机油味。

  他看见了老赵。老赵正扛着一袋面粉,腰弯得很低,一步一步往前走。看见余则成,老赵眼神示意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余则成会意,继续往前走。

  三号仓库在码头最里面,是个旧仓库,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门虚掩着,余则成推门进去。

  里面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户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仓库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麻袋、旧轮胎、生锈的铁桶。

  余则成走到东墙,开始数柱子。一根,两根,三根……数到第七根。柱子是木头的,已经有点朽了,摸上去扎手。

  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子。盒子冰凉,握在手里有点滑。他看了看四周——没人。然后他迅速把铁盒子塞进柱子旁边一道砖缝里,塞得很深,从外面看不出来。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心跳得有点快。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要往外走,仓库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道光柱照进来,刺得余则成眯起眼睛。门口站着两个人,穿着行动处的制服。

  余则成心里一沉。

  “哟,余副站长?”为首的那个认识,是刘耀祖手下的一个队长,姓孙。

  “孙队长,”余则成脸上浮起笑,“这么巧?”

  “是啊,真巧。”孙队长走进来,眼睛在仓库里扫了一圈,“余副站长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便看看。”余则成说,“站长让我多熟悉熟悉码头的情况。你们这是……”

  “例行检查。”孙队长说,“最近风声紧,刘处长让我们多转转。”

  他一边说,一边往仓库里面走,眼睛到处看。走到余则成刚才站的那根柱子旁时,他停了下来。

  余则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队长绕着柱子转了一圈,伸手在柱子上摸了摸。余则成看见他的手指划过那道砖缝,停了一下,又移开了。

  “这仓库够破的。”孙队长转过身,对余则成笑,“余副站长,您慢慢看,我们还得去别的仓库转转。”

  “好,你们忙。”余则成说。

  孙队长带着人出去了。仓库门重新关上,光线又暗下来。

  余则成站在原地,后背全是冷汗。他等了一会儿,确定人走远了,这才往外走。

  走出仓库,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睛,看见老赵在不远处卸货。老赵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情报放好了。接下来就看老赵什么时候能取走。

  余则成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孙队长刚才那个动作……是巧合,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不敢多停留,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码头出口,又碰见孙队长他们。孙队长正跟几个工头说话,看见余则成,招了招手。

  “余副站长,这就回去了?”

  “嗯,站里还有事。”余则成走过去,“孙队长检查得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孙队长递了根烟给余则成,“就是几个仓库太旧了,该修修了。”

  余则成接过烟,点上。烟有点呛,他咳了两声。

  “对了,余副站长,”孙队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您刚才在仓库里,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吧?”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自然:“没有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孙队长吐了口烟,“就是听说最近有**利用码头传递情报,所以多问问。”

  “是得小心。”余则成点头,“你们多辛苦。”

  “应该的。”

  又寒暄了几句,余则成告辞走了。他走得很快,但尽量不显得慌张。

  直到走出码头,坐上三轮车,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但心还是悬着。孙队长那些话,那些动作,总让他觉得不安。

  回到站里,他直接去了吴敬中办公室。得把今天去码头的事,跟吴敬中汇报一下——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去了。

  吴敬中正在看文件,见他进来,摘下老花镜。

  “则成,回来了?”

  “回来了。”余则成说,“去码头转了转,看了看仓库的情况。”

  “哦?怎么样?”

  “有些仓库太旧了,该修修了。”余则成把孙队长的话转述了一遍,“特别是三号仓库,墙皮都掉了。”

  吴敬中点点头:“是该修了。这事你跟总务处说一下,让他们安排。”

  “是。”

  吴敬中重新戴上老花镜,继续看文件。余则成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就退出来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余则成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今天太险了。差点就被孙队长撞个正着。

  不过总算把情报放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老赵的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翠平,他在心里说,我这边……还算顺利。你那边呢?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的,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