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彼岸的窥视者-《民国大枭雄》

  纽约,一九二八年的深秋,寒意已然刺骨。周安德烈裹紧了他那件略显陈旧的呢子大衣,汇入曼哈顿下城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个渴望成功的边缘人之一,混迹在华尔街的阴影里,靠着为一些中小客户提供信息和跑腿业务勉强糊口。

  直到几周前,一封来自司徒美堂先生的亲笔信,以及随之而来的、来自遥远上海的神秘委托,为他灰暗的生活投入了一道强光,也压上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陈嘉树先生——这位他素未谋面,却被司徒先生极为推崇的国内实业家,要求的并非泛泛的市场评论,而是那些潜藏在宏大叙事之下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微观迹象。

  这份独特的委托,恰好击中了他赖以生存的本能——观察与嗅探。

  他的第一站,是位于百老汇大街附近的一家证券经纪行营业厅。

  这里永远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雪茄、汗水和金钱的混合气味。

  巨大的黑板上粉笔字飞速变动,伴随着报价员声嘶力竭的喊叫。散户们紧盯着行情牌,眼神里交织着贪婪与恐惧。

  安德烈没有挤在人群里,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要了杯最便宜的咖啡,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四周的声波。

  “看到没!美国无线电(RcA)!又涨了三个点!我说什么来着,永远不要做空美国!”一个头发稀疏、面色潮红的中年男人挥舞着交易单,对同伴炫耀。

  “该死,我的伯利恒钢铁(bethlehem Steel)今天怎么不动了?听说他们刚拿下海军一笔大订单……”

  “保证金!我的经纪人又在催缴保证金了!这市场波动太大了!”一个衣着体面却面露焦虑的年轻人低声对着电话抱怨。

  一片狂热的合唱中,安德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他注意到,几个他熟悉的、较为谨慎的老牌经纪人,最近与客户交谈时,频繁地提及“风险控制”和“降低杠杆”。

  他还偷听到两个看似助理交易员的人在洗手间里低语:

  “头儿让我们悄悄收紧对新客户的开仓额度,特别是那些想用高杠杆玩期权的小户。”

  “听说楼上都在悄悄增持现金比例了……”

  安德烈不动声色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下了:“营业厅情绪极端乐观,散户主导;机构层面,隐现谨慎姿态,信贷边际收紧。”

  离开喧嚣的经纪行,安德烈转而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十四街交汇处的几家大型百货公司。

  他走进一家以中产阶级为主要客源的百货公司,看似随意地浏览着商品。

  服装区的“清仓特价”牌子挂得比以往更显眼,折扣力度也更大。

  他注意到,许多女士在精美的商品前流连,反复查看价签,最终放入购物篮的却多是些基本款或折扣最低的商品。

  在家用电器区,一位销售员正卖力地向一对夫妇推销最新款的吸尘器。

  “先生,现在购买非常划算,我们提供十二个月的分期付款,零利率!”

  丈夫有些意动,妻子却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约翰,家里的旧的那个还能用。而且,下个季度的房产税……”

  丈夫闻言,脸上的热情迅速消退,对销售员抱歉地笑了笑,拉着妻子离开了。

  安德烈走到食品区,听到两位主妇在抱怨:

  “黄油又涨价了,鸡蛋也是。亨利上周说公司可能不会像往年一样发那么多年终奖金了。”

  “谁说不是呢?我丈夫在长岛的工具厂,这个月的工时都被削减了。”

  安德烈在本子上记录:“非必需消费品销售承压,折扣力度加大效果有限;分期付款推销激进,显示商家库存压力;必需消费品价格显刚性上涨,与家庭收入预期恶化形成矛盾。”

  下午,安德烈乘坐嘈杂的地铁和巴士,来到长岛的一家名为“普莱辛顿精密机械”的小型工厂。

  这是他通过以前的关系联系到的,借口是记者进行商情考察。

  厂主老普莱辛顿是个头发花白、技术出身的老派人。他带着安德烈参观车间,语气中不无自豪地介绍着几台关键的德国进口机床:“你看这精度,全纽约也找不出几家……”

  但安德烈更多看到的,是车间里至少三分之一停转的机器,以及空荡荡的工位。

  “订单少了,”老普莱辛顿叹了口气,脸上的自豪被忧虑取代,“特别是来自汽车的零部件订单,连续几个月下滑。大公司把价格压得很低,付款周期也越来越长。”

  他指着角落里一堆半成品:“这些都是,做好了,对方却迟迟不来提货,压在手里,都是成本啊。”

  “银行那边……”安德烈试探着问。

  老普莱辛顿的脸色更加晦暗:“别提了。以前的信贷经理还好说话,最近换了个新的,审核严格得像查罪犯。上一笔贷款快要到期,想申请续贷,对方却要求提供更多的抵押物……唉,这世道。”

  他揉了揉眉心,“不瞒你说,我已经裁掉了一批最得力的老工人了,心里难受啊。”

  安德烈默默地记录:“中小制造企业订单萎缩,现金流紧张;银行业系统性收紧对制造业信贷,实体经济的毛细血管正在缺血。”

  第二天,安德烈又辗转来到新泽西州的一处农场。这里的主人是老普莱辛顿介绍的远房亲戚。

  一望无际的农田,金黄的玉米等待收割,景象本该是丰收的喜悦。但农场主布朗先生脸上却毫无笑意。

  “丰收?丰收有什么用?价格跌得太厉害了!连成本都收不回来!知道吗,现在一蒲式耳玉米的价格,还不如二十年前!”

  布朗踢了踢田埂上的土块,指着远处一片略显破旧的谷仓:“看到没?去年的粮食还有些没卖出去,堆在那里。不是不想卖,是价格太低,卖了就是亏本。”

  “贷款呢?”安德烈问到了关键。

  布朗的脸上立刻布满了愁云:“别提了!银行的人下周就要来!如果我还不上这笔春季贷款的利息,他们可能就要启动程序了……这该死的土地,这该死的价格!”他愤懑地咒骂着。

  安德烈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富饶却无法带来财富的土地,心中凛然。

  农业是基础,农场主是银行体系的重要债务人,他们的困境,预示着更深远的风暴。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下城区的狭小公寓,窗外纽约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

  安德烈拧亮台灯,将几天来收集的碎片化信息在脑中反复拼接。

  营业厅里散户的狂热与机构的暗地收紧;百货公司里激进的促销与主妇的谨慎;工厂车间里停转的机器与厂主的叹息;农场里丰饶的产出与主人的绝望……

  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核心——信贷的收缩已经从金融层面,悄然蔓延至实体经济的毛细血管,并且正在反噬消费端。

  他铺开信纸,深吸一口气,开始撰写给陈嘉树的首份详细报告:

  “陈先生钧鉴:”

  “遵您前次指示,仆近日于纽约及周边,就市面经济情形做了初步探查。所见所闻,与报端之乐观论调,颇有出入。兹将详情禀告如下:”

  他详细描述了在营业厅、百货公司、工厂和农场的所见所闻,并附上了自己的分析。

  “……凡此种种迹象,虽显琐碎,然综合观之,仆斗胆判断,当前经济之隐患,恐非仅止于股市投机之过热。实体经济之根基,已显松动。银行业似在系统性收紧信贷,尤以中小制造商、农场主为甚,此如同人体末梢循环不畅,若持续下去,恐将引发更大范围之萎缩。”

  他明确地提出了核心观察:“仆窃以为,信贷收缩,乃当前诸多问题之关键,需格外关注。”

  最后,他表明了下一步计划:“您所示留意之潜在实业目标,仆已开始着手留意,待有确切信息,再行专文呈报。仆将继续依您要求,密切关注此类微观动向。”

  写完这封长信,周安德烈仔细封好,贴上航空邮票。

  他将这封信看得无比重要,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他价值的体现,是他通往一个更广阔天地的敲门砖。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依旧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金融区,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窥视者,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脚下岩层的裂纹正在不断扩大,而悬崖上盛大的舞会,却仍在狂欢的乐声中走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