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刍议、川江与暗影-《民国大枭雄》

  《困局与破局:当前中国实业与金融关系之刍议》的初稿,在陈嘉树书房的台灯下完成了最后一笔。

  他没有立刻投递给任何刊物,而是将其锁入了抽屉。

  这篇文章的观点过于尖锐,直接批判了当前金融资本热衷于投机、漠视实业,以及政府税赋无常、政策摇摆的弊病,更像是一篇战斗檄文,而非单纯的学术探讨。

  在自身羽翼未丰,且南京新政权内部派系错综复杂之际,贸然抛出,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在刚刚经历官场风波、日本人虎视眈眈的当下。

  他将这篇文章视为一颗思想的种子,需要等待合适的土壤和时机才能萌发。

  眼下,更迫切的依旧是实业的根基。卢作孚从重庆发来的电报一封比一封急切,川军追加的订单数量超出了预期,明远机械厂现有的产能即便日夜不休也难以按时交付。

  “必须扩大产能,或者改进工艺。”陈嘉树对周世昌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明远,盯着生产,看看瓶颈到底卡在哪里。是机床效率?是工人熟练度?还是原料供应?”

  “是,陈先生。”周世昌领命,又补充道,“另外,白秀珠那边传来消息,新来的伊藤信介行事非常低调,几乎不公开露面,只是频繁约见一些在华的日本侨民商会领袖和部分亲日的中国学者,似乎在梳理和整合力量,暂时没有针对我们的明显动作。”

  “整合力量……看来是个喜欢谋定而后动的角色。”陈嘉树沉吟道,“这样反而更麻烦。告诉白秀珠,她的首要任务是自保,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留意伊藤整合这些力量的目的,尤其是经济层面的意图。”

  周世昌离开后,陈嘉树独自驱车前往明远机械厂。

  他没有惊动经理,直接走进了嘈杂的车间。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和钢铁摩擦的特殊气味,工人们穿着油污的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但效率确实不高。

  一台老式的龙门刨床正在加工一个大型基座,刀具缓慢地来回移动,发出沉闷的响声,切除的金属碎屑细密而缓慢。

  陈嘉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眉头微蹙。他虽然不是机械工程专家,但对“效率”和“成本”的敏感,让他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这台机器的进给量和切削速度都过于保守,加工时间被不必要地拉长了。

  他找来当班的老师傅,没有指责,而是客气地请教:“老师傅,我看这台床子干活,是不是能再快些?”

  老师傅见是东家,有些拘谨,搓着手说:“东家,不是不想快,是快了容易崩刀,而且这老机器,主轴力道不够,快了也容易抖,加工出来不光洁,要返工更耽误工夫。”

  陈嘉树明白了,这是设备老化和工艺保守共同导致的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们更换更耐磨的合金刀具,稍微提高一点转速和进给,分段加工,加强冷却呢?能不能在保证光洁度的前提下,把效率提上来三成?”

  老师傅愣了一下,仔细琢磨着陈嘉树的话。更换更好的刀具,优化加工参数……这些思路他们不是没想过,但囿于成本和习惯,从未系统地尝试过。

  “理论上……应该可以试试。”老师傅迟疑道。

  “那就试。”陈嘉树果断道,“需要什么规格的刀具,列个单子给采购。从今天起,成立一个技术改进小组,由你牵头,就针对这批川渝订单的零件,逐个工序研究,目标是生产效率整体提升百分之二十以上。成功了,小组所有人,这个月奖金翻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师傅的眼睛亮了起来,周围的几个技术骨干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可行的方案。车间里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水。

  陈嘉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长远来看,明远需要更新设备,需要引入更先进的工艺管理和质量管理体系。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大的资本投入。眼下,他只能先用管理手段和有限的投入,挖掘现有潜力。

  几天后,周世昌从厂里带回好消息,通过更换部分刀具和优化几个关键工序的参数,首批急需的配件生产效率确实提升了近两成,虽然距离目标还有差距,但已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工人的士气也高涨了不少。

  陈嘉树稍微松了口气。实业的根基,就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改进和突破中,慢慢夯实的。

  与此同时,他发表在《银行周报》上的那篇《论市场预期与非理性波动》,影响力开始慢慢发酵。

  除了卢作孚的赞赏,他还陆续收到了几封来自上海银行公会、甚至南京方面经济研究机构人员的来信,有的是探讨文中观点,有的是邀请他参加小范围的沙龙聚会。

  陈嘉树谨慎地处理着这些接触。

  对于探讨观点的信件,他选择性地回复了几封,言辞精炼,既展示学识,又保持距离,绝不轻易承诺什么。对于沙龙邀请,他则一概婉拒,理由是“俗务缠身,不便与会”。

  他现在需要的是借文章树立“有思想的实业家”形象,而非过早地卷入具体的学术或政治小圈子。

  这天下午,张婉卿来访。她带来了一本手抄的诗集,是她近日整理的几位宋明时期忧国忧民诗人的作品。

  “读嘉树兄的经济文章,虽言利,然字里行间皆是忧世之心。忽然想起这些古人的诗句,虽时隔百年,其心其情,或有相通之处。”她将诗集轻轻放在书桌上,语气温婉。

  陈嘉树翻开,娟秀的字迹抄录着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等诗句。

  他明白张婉卿的用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肯定他“立言”的价值,并鼓励他将个人之“利”与家国之“忧”更好地结合。

  “婉卿有心了。”陈嘉树合上诗集,心中有些许触动。在这个普遍追求急功近利的时代,能遇到一个理解他试图在商业实践中融入更深层思考的红颜,实属难得。

  “嘉树兄见识深远,既已发《论市场预期》之先声,不知后续可还有系统论述之打算?”张婉卿眼眸清澈,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问道。

  她并不知道陈嘉树抽屉里那篇未完成的《刍议》,只是凭借对其才学的信任,觉得他应有更多见解。

  陈嘉树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确有些粗浅想法,然时局纷扰,尚未成型。立言如铸剑,需千锤百炼,方能在出鞘时锋芒毕露,而非伤及自身。”

  张婉卿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谨慎与深意,不再追问,只是浅浅一笑:“是婉卿心急了。只盼他日能读到嘉树兄更多真知灼见。”

  “若有所成,定当请婉卿先行品评。”陈嘉树承诺道。张婉卿的这份知性理解,是他愿意与之分享思想进展的重要原因。

  送走张婉卿后,陈嘉树的思绪更加清晰。他的实业、他的思想、他的武装、他的情报网络,都是他在这乱世中构建的立体防御与进攻体系的一部分,需要协同发展,不可偏废。

  傍晚时分,周世昌匆匆返回,脸色比平日更为凝重。

  “陈先生,三井物产那条线,有新的发现。我们的人跟踪到一个中间商,发现他除了和三井交易,还和日本海军陆战队驻沪司令部的一个后勤军官有过秘密接触。虽然只是间接证据,但结合他们收购的稀有金属用途,几乎可以断定,这批物资最终流向了日本海军。”

  陈嘉树眼神一凛。事情果然指向了军事用途。这情报的价值极大,但也更加危险。

  “另外,白秀珠冒险传出消息,伊藤信介整合力量的目的似乎初步显露。他正在策划成立一个半官方的‘东亚经济研究会’,旨在‘促进中日经济提携’,但入选的中国学者和商人,背景都颇为微妙,要么是知名的亲日派,要么是有把柄被日方掌握。伊藤似乎想通过这个研究会,系统地影响乃至控制上海乃至华东的经济舆论和一部分商业渠道。”

  “经济研究会?文化侵略和经济渗透的老套路,但往往更有效,更难以防范。”陈嘉树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

  伊藤信介果然比中村更难对付,手段更加隐蔽和长远。这个“东亚经济研究会”,将来很可能成为他舆论上和商业上的重要对手。

  “让我们的人,想办法弄到这个研究会初步拟定的成员名单和章程。”陈嘉树命令道,“同时,加强对那几个与三井交易的中间商的监控,但要绝对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

  “明白!”

  周世昌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陈嘉树一人。他再次拿出那份《刍议》的稿子,看着上面犀利的词句。

  伊藤信介的动作,让他更加确信,仅仅在商业和隐蔽战线上对抗是远远不够的。思想的高地,如果他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他需要更快地壮大自己的力量,也需要为他的“立言”,寻找一个更安全、更具影响力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西方。或许,南京政府内部,某些力图巩固经济、与日方存在潜在矛盾的派系,会对此感兴趣?

  窗外,暮色渐浓,华灯初上。陈嘉树拿起电话,拨通了民生公司上海办事处的号码。

  “给我接卢作孚先生,我需要了解重庆和南京那边最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