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橡胶风暴-《民国大枭雄》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陈嘉树踏进茶楼时,周世昌已经坐在了老位置上。

  与昨日的颓唐不同,他眼底布满血丝,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西装也熨烫得平整,像是要把所有的落魄都掩盖起来,但紧握茶杯微微发颤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嘉树在他对面坐下,没急着开口,先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周世昌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陈先生,你昨天说的消息……我托人打听了,南洋橡胶的船队月底确实到港,但叶斑病……你是从何得知?”他死死盯着陈嘉树,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

  陈嘉树没回答,反而放下茶杯,反问道:“周经理,交易所里,十个人有九个在打听‘内幕消息’。你说,这消息本身,值多少钱?”

  周世昌一怔。

  陈嘉树继续道:“我的本金不多,一百五十块大洋,在交易所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但我知道三件事。”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下月初,英国泰晤士报会刊发一篇关于全球汽车产业带动橡胶需求激增的行业报告。”

  第二根手指:“第二,上海滩最大的几家洋行,他们的橡胶库存,已达到近两年的最低点。”

  最后,他第三根手指轻轻点在木质桌面上,发出叩击的轻响,目光锁死周世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绝大多数人,包括那些坐拥巨资的阔佬,都只会跟风,而不会思考‘风从哪里来’,更不会去想,风什么时候会停,甚至……转向。”

  周世昌的呼吸变得粗重。前两点是重磅信息,足以在市场上掀起波澜,而最后一点,则直指金融市场弱肉强食的本质。

  “陈先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做第一批冲进去抢食的鬣狗。”陈嘉树的指尖在桌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猛地一收,握成拳头,“我们做那个在鬣狗必经之路上,提前埋好陷阱的猎人,一百五十块,全部买入‘南洋橡胶’的看跌期权。”

  (注:民国时期上海交易所已有类似“看跌期权”雏形的“抛空”交易,只需缴纳少量保证金即可做空,杠杆极高,风险极大。)

  “期权?!还是看跌?”周世昌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那东西风险太大!而且,‘南洋橡胶’的看跌期权,现在几乎没人碰,价格是便宜,但流动性太差,搞不好血本无归!”

  “正因为没人碰,价格才足够便宜,杠杆才足够高。我们用一百五十块,撬动相当于三千块本金的交易,你担心的流动性,恰恰是我们的机会。当所有人都挤在一条看似宽敞的阳关道上时,聪明的猎人应该守在另一条看似荆棘遍布、实则直达猎物的捷径入口。”

  他看着周世昌因恐惧和贪婪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周经理,你是在交易所里见过风浪的人,你应该明白,这个市场,从来不是资金的博弈,而是认知和人心的博弈。 我赌的不是橡胶跌价,我赌的是在一个月内,人心会因为我们‘知道’而即将发生的这些事情,从贪婪转向恐惧。”

  周世昌死死盯着陈嘉树,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疯狂或虚张声势。但他只看到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仿佛一切早已在棋盘上推演了无数遍,胜负已分。

  这种超越年龄的自信,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具说服力。

  “好!”周世昌猛地一捶桌子,脸上的犹豫被赌徒式的疯狂取代,“我跟你!佣金我不要了!我再私下凑五十块,跟你一起买!赔了,我周世昌认栽!赚了,我这条命以后就卖给陈先生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里,“南洋橡胶”的股票如同坐了火箭,在各种利好消息和狂热情绪的推动下节节攀升。

  周世昌按照陈嘉树的指令,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利用那二百块大洋的“巨额”保证金,悄无声息地建立了大量的看跌期权仓位。

  整个过程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并未引起太大注意。

  偶尔有相熟的经纪人调侃周世昌“是不是疯了,还敢碰这玩意儿”,周世昌只是苦笑应付,心里却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看着“南洋橡胶”的股价一天一个新高,他账户上的浮亏每天都在扩大,那点保证金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爆仓。

  他几次按捺不住,去宁波路那间破亭子间找陈嘉树想问个明白,却都被对方用冰冷的眼神和更冰冷的语气挡了回来:“等着。”

  这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让周世昌在恐惧之余,竟也生出一丝畸形的依赖。

  陈嘉树则像个最有耐心的猎手,每日除了去茶楼听听市井消息,便是回到亭子间,进行他那非人的体能训练,或者摊开一张简陋的上海地图,在上面写写画画,标注着未来可能用得上的地点——码头、仓库、潜在的工厂区域。

  他的记忆宫殿里,关于这个时代的经济数据、人物关系、事件节点,正在不断丰富、细化,成为他未来攫取更大利益的武器。

  就在期权仓位即将触及平仓线的边缘,周世昌几乎要彻底绝望时,陈嘉树等待的东风,终于来了。

  这天下午,交易所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报童举着油墨未干的《字林西报》号外冲了进来,用尽力气尖声叫喊:

  “号外!号外!伦敦市场天然橡胶期货昨夜暴跌三便士!供应过剩忧虑加剧!”

  “号外!南洋橡胶首批船货已过马六甲,但传言品质存疑!”

  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滚油,刚才还一片狂热的交易大厅瞬间炸开了锅!

  “伦敦跌了!”

  “船要到了?品质还有问题?”

  “抛!快抛售!”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前一天还在疯狂抢购“南洋橡胶”的人群,此刻像无头苍蝇一样涌向交易柜台,嘶吼着“卖出!卖出!”。

  水牌上那串令人炫目的数字被迅速擦掉,改写,再擦掉,再改写……只是这次,数字是向下俯冲!

  刚才涨得有多疯狂,现在跌得就有多惨烈,恐慌性抛售瞬间吞噬了市场。

  周世昌挤在疯狂的人群里,眼睁睁看着“南洋橡胶”的价格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如同雪崩般坍塌,比他们买入看跌期权时的价格,低了整整四成!

  他手中那些原本一文不名、备受嘲笑的看跌期权合约,价值如同被吹胀的气球,以惊人的速度疯狂膨胀!

  他张大了嘴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一股混杂着巨大狂喜和后怕的颤栗席卷全身。

  他猛地回头,望向大厅角落。

  陈嘉树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学生装,安静地站在喧嚣的边缘,与周围末日般的狂欢或恐慌格格不入。

  他双手抱臂,目光平静地掠过水牌上那跳动的、不断刷新的低点,像是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戏剧。

  “这……这……”周世昌挤出人群,冲到陈嘉树身边,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陈先生!跌了!暴跌!我们的期权……翻了好几倍!”

  陈嘉树不置可否,看着眼前这片因人性贪婪与恐惧而自发形成的屠宰场,他轻轻拍了拍周世昌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的肩膀,轻声道:

  “现在,可以平仓了。

  半个时辰后,上海总会酒吧。

  周世昌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后的虚脱和极致的兴奋。

  他面前的威士忌酒杯旁,放着一张崭新的庄票——汇丰银行,面额四千块大洋。

  除去本金和各项费用,净赚三千多块。他的五十块,变成了近八百块!

  这是他做经纪人几年来,赚得最快、最狠、也最轻松的一笔!轻松得让他感到一丝不真实和……恐惧,对身边这个年轻人深不可测的恐惧。

  “陈先生!我……我周世昌服了!心服口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更加亢奋,“从今天起,我周世昌这条命,就是陈先生您的!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陈嘉树浅浅啜了一口杯中的苏打水,对周世昌的表忠不置可否。

  “合作,贵在诚信,也贵在……清醒。”他放下杯子,“这笔钱,分成三部分。”

  他推过去一张五百块的庄票:“这是你应得的,拿着。”

  又推过去一张两百块的庄票:“拿去,打点交易所的场务、能接触到内部信息的文书、那些消息灵通的洋行跑街、甚至巡捕房里能递上话的人。我们需要眼睛和耳朵,越多越好,钱不够,再问我要。”

  最后,他收起属于自己那份庄票:“剩下的,我另有用处。”

  周世昌看着那两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庄票,尤其是那五百块“分红”,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这比他预想的多了太多!他明白,陈嘉树这是在用巨利彻底绑住他,也是在构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初具雏形的信息网络和关系网。这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比那几千块大洋更让人心惊。

  “陈先生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周世昌将庄票小心翼翼收好,脸上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

  “另外,帮我物色一处安静的公寓,不要太大,但要安全,僻静。这亭子间,再也不想住了。”

  周世昌连连点头。

  夜色深沉,陈嘉树没有回那个嘈杂的亭子间,而是让周世昌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位于法租界边缘的一处新式里弄公寓。

  这是周世昌下午就用陈嘉树给的钱,以最快速度租下的临时落脚点,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小的客厅。

  “陈先生,按照您的吩咐,钱已经存好,该打点的人也开始初步接触了。”周世昌汇报着,语气谨慎,“另外,您要的安静公寓,我看了几处,最后定下了这里,您看……”

  陈嘉树没看房间布局,径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审视着楼下的街道和对面建筑的视野。

  “位置还行。”他放下窗帘,转过身,“世昌,橡胶股这事,你怎么看?”

  周世昌一愣,没想到陈嘉树会问这个,他斟酌着词句:“陈先生神机妙算,自然是……”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陈嘉树打断他,眼神锐利,“说说看,我们为什么能赢?”

  周世昌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细节:“因为……因为陈先生您提前知道伦敦会跌,船货会出问题……”

  “错!”

  陈嘉树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周世昌的心上:“我们能赢,是因为市场本身已经千疮百孔,而我们,只不过在它最脆弱的地方,轻轻推了一把。”

  他走到桌前,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光亮的桌面画了两个不规则的圈。

  “你看,洋行的库房里,能随时拿出来卖的现货橡胶,确实不多了,这支撑了表面的繁荣,让所有人都觉得奇货可居,拼命往里冲。”他的手指点了点左边那个小圈。

  “但是,”他的手指移到右边那个大得多的圈,“市面上,还有更多已经被买下、却卡在运输路上或者堆在码头仓库里动不了的‘死库存’,以及南洋那边,那些望不到边的成熟橡胶林,每年能割出多少胶?这些,才是真正的隐患。”

  他抬眼看着周世昌,目光深邃:“市场就像一张绷紧的皮,一边薄(可用库存少),一边厚(潜在供应足),但所有人都只盯着薄的那边,以为它能一直绷下去。我做的,不过是提前找到那根最细的针,看它在薄的那边轻轻扎了一下。”

  他抹去水渍,淡淡道:“所以,记住,下次要找的,不是哪个消息会涨,而是哪个市场,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外强中干。”

  周世昌听得后背发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跟随着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猎手。

  “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陈嘉树摆摆手,“再交给你两件事。第一,找个合适的铺面,不需要太大,但要临街,后面最好带个小院或仓库,我有用。”

  “第二,留意一下市面上,有没有经营不下去的小印刷作坊,或者愿意承接外活的熟练印刷工。”

  “是,我马上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