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普鲁士(二)-《民国大枭雄》

  霜越来越重,泸州基地的训练却像淬火的刀坯,热度一天比一天灼人。

  德国教官带来的变化是渗透到每个毛孔的,冯·卡斯坦因和他的同僚们仿佛不知疲倦,也鲜有情绪波动,他们的教学建立在两个基础上:

  绝对的标准和无尽的重复。

  步兵战术课不再满足于平地演练,赫尔曼带着徐石头他们的小队钻进基地后山的杂木林,落叶湿滑,荆棘丛生。

  “假设敌机枪火力点,十点钟方向,灌木后。”赫尔曼指着前方一处隆起,“进攻队形,现在。”

  小队散开,孙二嘎子作为尖兵,弯着腰想从左侧迂回,刚挪出几步,赫尔曼的教鞭就点在了他刚才的位置的泥地上,用生硬的英文骂了一句,翻译连忙跟上:“蠢!你的影子!太阳角度!你一起身,影子就暴露给‘敌人’了!重来!”

  一次, 两次,三次,同样的地形,不同的假设敌配置,反复演练。

  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必须像石头一样静止,火力掩护与移动的节奏如何搭配……每一个细节都被拆解、固化。

  徐石头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用赫尔曼那种方式观察地形——不再是模糊的“那里有棵树”,而是“那棵树树干直径约三十公分,不足以抵挡步枪弹,但可遮蔽身影,树冠可为侧翼提供迂回视野遮蔽”。

  更让学员们开眼的是“步炮协同”的萌芽,基地弄来了两门真正的八二毫米迫击炮,和几门用作训练的德制轻型步兵炮。

  教官汉斯,一个前炮兵中士,沉默寡言,但一摸到炮身就像换了个人,他用粉笔在地上画出简图,标注出观察所、炮位、目标区的三角关系。

  “你们,步兵,”汉斯指着徐石头他们,“是眼睛和手指,发现目标,报告位置。报告什么?”他盯着学员,“不是‘前面山包上有敌人’!是‘方位角xxx,距离xxx米,目标性质:疑似机枪阵地,附带参照物:独立石屋左缘’。”

  他让每个学员轮流用炮队镜和简易测距仪练习报坐标,错一个数字,全队陪着他用训练弹(实心的铁疙瘩)模拟装填十遍,一天下来,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王大河所在的队伍,被分配学习基础的工兵作业和车辆驾驶,驾驶训练用的是几辆老旧的福特卡车和履带式拖拉机。

  德国教官施密特示范如何在不启动引擎的情况下,仅凭仪表判断故障可能,如何利用地形进行最简单的野战维修。

  王大河力大,上手快,但毛躁的毛病常犯,一次练习夜间闭灯驾驶,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施密特没有咆哮,只是让他把车拉出来,然后命令他原地重复“检查车况-上车-启动-慢速行驶-停车”这个流程五十遍,直到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肌肉记忆,在黑暗中也精准无误。

  李秋生则展现出了另一种天赋,他被选入了一个特别小组,跟随教官学习更复杂的侦查、地形测绘和简易沙盘制作。

  他缜密的思维和对数字的敏感派上了用场,他能迅速将侦查来的零碎信息,转化为清晰的地形略图和火力配置估算。

  德国教官偶尔会对他点点头,用德语对翻译说:“这个,有参谋的脑子。”

  白天是冰冷的“手艺”,夜晚则是滚烫的“熔炉”。

  雷洪兑现了他的话,徐石头、李秋生等十几名宣传员,每天训练结束后,要聚集在简陋的“学习室”里加课一小时。

  课程内容不是军事,而是“道理”该如何讲。

  雷洪亲自授课,教材是他自己整理的提纲和从上海送来的一些经过筛选的报刊文章、科普读物。

  他教他们如何用最直白的话解释“钢铁产量”和“国家强弱”的关系;如何用家乡的例子对比“手工织布”和“纺织机器”的效率;如何将“忠于陈氏团体”与“保住实业火种、让家乡父老将来也能用上机器种地、做工”联系起来。

  “不要空喊口号。”雷洪强调,“把大道理,变成他们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孙二嘎子,你同队那个王二牛,为什么来?他爹病死了,家里地卖了还不够买药,你怎么跟他讲?”

  孙二嘎子挠头,试着说:“跟他说……学好本事,以后咱们的厂子造出便宜好用的药,他家就买得起了?”

  “不够!”雷洪打断,“要让他明白,为什么现在药贵?因为咱们自己不能造,洋人说了算!咱们在这里流血汗,就是为了有一天,咱们自己的‘华康制药’能造出便宜药!他王二牛在这里,就是在给他娘、给他未来的娃挣一条活路!这比他自己一个人去码头扛大包,有没有用?”

  孙二嘎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徐石头则更善于用事实,同宿舍有人抱怨训练太苦,想家,徐石头会在熄灯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老家盐城,去年发大水,颗粒无收,我爹送我走时说,‘石头,家里没路了,你自己去闯条活路。’ 在这里,苦,但有饭吃,有衣穿,学的是一辈子有用的本事。雷教导长说得对,咱们现在多流汗,以后或许就能让老家少遭灾,这不是给谁卖命,这是给自己,给像咱们老家那样的地方,挣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他的话不多,但沉稳有力,加上他平时训练扎实、为人公正的表现,往往能让发牢骚的人沉默下去。

  思想的影响,像水滴石穿,开始显现。

  很多学员对待学习更加主动认真,训练间隙,学员之间的闲聊,也渐渐从单纯的抱怨伙食、想念家乡,多了些不同的内容,有人会在擦拭步枪时,讨论如果用它来保卫像明远那样的大厂,该怎么部署。

  当然,也有学员私下嘀咕:“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给人当护院家丁?” 或者对德国教官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产生抵触。

  宣传员们需要察言观色,及时将情况反馈给雷洪,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解释、疏导。

  这天傍晚,体能训练后,雷洪将全体学员集中到操场,他让几个宣传员,搬来了几块用木架撑起的、从上海运来的大型图板。

  图板上,是放大的照片和简笔示意图。

  第一张:庞大的纯碱制造车间,密密麻麻的管线、反应罐、过滤系统,工人们穿梭其间。

  第二张:上百辆刚下线的崭新卡车并排停放,像钢铁巨兽在列装,气势恢宏。

  第三张:“春蕾学堂”成都校区开学典礼,穿着统一制服的学生列队。

  第四张:简化的地图,标注着上海、武汉、泸州、以及西部十几个正在建设的“春蕾”新校址。

  雷洪指着这些图板,声音在暮色中传开:

  “这些,不是画,不是虚假的大饼,是正在发生的事!是陈先生带着无数和你们一样想改变命运的人,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没有这些机器、这些工厂、这些学堂,我们今天学的这些枪炮手艺,有什么用?去当土匪?去给军阀看家护院?”

  “你们的手,将来要握住的,不只是枪!是要握住保卫这些东西的力量!”

  “记住你们白天流的汗!记住你们晚上学的理!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幅大图里的一块砖,一条钢筋!砖砌好了,楼才不倒!钢筋扎牢了,大厦才稳!”

  “为自己,为家人,也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争一个能造机器、能开工厂、能让子孙后代挺直腰杆的未来!这才配得上你们在这里吃的苦,流的血汗!”

  寒风呼啸,但操场上的年轻人们,胸膛却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