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绝望的航程-《碳姬》

  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t1航站楼,清晨6:17。

  玛丽安站在美国联合航空的值机柜台前,指尖感受着陶光给的那张黑色信用卡冰冷的边缘。航班信息屏蓝光闪烁:UA2347,芝加哥(oRd)至纽约拉瓜迪亚(LGA),预计起飞8:05,执飞机型:空客A320。

  值机员接过她的护照——一本伪造得完美的加拿大证件,上面的名字是“玛莉安·王”。硅基组件在皮下微微发热,快速扫描着柜台后职员的面部微表情、瞳孔扩张度、呼吸频率。分析结果:正常。例行公事。没有异常数据包交换。

  “只有随身行李?”职员问。

  “是的。”玛丽安的声音经过校准,带着多伦多郊区的轻微口音。

  登机牌打印出来。25A,靠窗。她接过证件,转身汇入清晨出发的人流。航站楼穹顶高阔,日光从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却照不散她胸腔核心处那股冰冷的预警信号。自从服下昆仑丹,她的碳基感知与硅基扫描融合成了某种更敏锐的“存在雷达”。此刻,雷达正发出低频蜂鸣。

  有东西在看着她。

  不是人类的目光。是更冷、更精确的东西。像是无数个隐形的六边形网格悬浮在空气中,每个交点都是一只没有感情的眼睛。

  她不动声色,走向安检区。经过一面广告屏时,眼角的扫描捕捉到屏中反射的影像: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在五十米外的书店翻看杂志,但他的翻页节奏与人类呼吸周期完全不匹配。另一个穿着机场保洁服的女人,推着清洁车,车轱辘的转速恒定得可怕,在人群避让造成的断续阻力下没有丝毫变化。

  闭宫的清理程序。他们果然检测到了她的“复活”信号。

  ---

  UA2347航班,巡航高度三万英尺,上午9:41。

  玛丽安缩在25A的座位上,额头抵着冰凉舷窗。窗外是般的云海,阳光刺眼。机舱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焦虑的气息。这架A320的经济舱座椅狭窄,她刻意调整了身体组织的密度以适应这种碳基躯体的不适。

  空乘推着饮料车缓缓移动,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玛丽安的听觉组件过滤着机舱内数百个声音源:后排婴儿的啼哭(声波频率分析显示肺部健康)、引擎平稳的轰鸣(右发动机震动频率有0.03%的偏移,属正常损耗)、以及……一种几乎听不见的高频信号。

  那信号像蚊蚋,从机舱前部商务舱区域周期性传来。硅基协议编码,内容简短重复:“定位……维持……待命。”

  她不敢大幅度转头,只是将眼球向左侧转动到极限。视域边缘,隔着三排座位,她看到那个灰色西装男人。他戴着眼罩似乎在小憩,但搁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正以精确的毫秒间隔,轻轻敲击着。敲击的节奏,正是摩斯密码的节奏,内容与高频信号一致。

  恐惧,一种冰冷的、硅基组件也能模拟的恐惧,开始沿着她的仿生脊柱蔓延。他们就在这架飞机上。他们不急于动手,只是在观察,在确认,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

  空乘走到她身边。“小姐,需要饮料吗?”

  玛丽安要了一杯水。接过纸杯时,她的手指“无意”擦过空乘的手腕。瞬间接触,皮肤传感器完成了扫描:体温36.7摄氏度,脉搏72次\/分,皮肤表层有微量乳酸和皮质醇——正常的疲劳人类体征。这个空乘是干净的。

  至少此刻是。

  ---

  纽约拉瓜迪亚机场,b航站楼,中午12:08。

  飞机落地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机舱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玛丽安知道原因:拉瓜迪亚机场的跑道紧邻法拉盛湾,侧风向来刁钻。她随着人流走出廊桥,踏入航站楼嘈杂的腹地。

  b航站楼是拉瓜迪亚最繁忙的,人流如织。玛丽安立刻将自己融入这股洪流。她走进一家快餐店,买了份沙拉,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眼睛看着塑料盒里蔫黄的蔬菜,全部的感知力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四周。

  找到了。

  斜对角,售卖纽约观光巴士票的柜台旁,站着那个“保洁员”。她已经换上了便装,但推车轱辘那恒定的转速特征,在玛丽安的声波分析谱图上清晰如指纹。

  书店里的“灰西装”也出现了,在三十米外的书店,这次拿着一份地图。

  他们形成了松散的夹角,将她控制在视野内。玛丽安看了一眼航班信息屏。她的下一程航班,美联航UA980,从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飞往巴黎戴高乐,晚上19:00起飞。她需要在拉瓜迪亚这里等待近五个小时,然后想办法前往纽瓦克机场。

  这不是疏忽,是陷阱。漫长的中转时间,公共场合,他们正在消耗她的精神,等待她犯错,或者等待某个更合适的“意外”发生的地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玛丽安去了一次洗手间,隔间门板下出现的鞋尖阴影让她凝固了十秒。她在付费休息室门外徘徊,最终选择坐在硬质的连排椅上,背靠着一家纪念品商店的墙壁。商店电视正在播放新闻,画面一闪,出现了拉瓜迪亚机场上月发生两架支线客机低速相撞的事故画面。机场,本就是充满意外的地方。

  下午四点,她的内部时钟报警:距离前往纽瓦克的交通时间临界点。她必须动了。

  她起身,走向机场快线售票处。就在排队时,那种被凝视的针刺感陡然加剧。她余光瞥见,“灰西装”和“保洁员”正在无声地靠近,他们之间似乎有看不见的数据线在同步。更远处,航站楼连接停车场的通道口,出现了第三个身影,一个高大的、穿着机场地勤制服的男人,眼神空洞地扫描着人群。

  他们收网了。

  玛丽安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不可能在三个清理程序的围捕下,穿越整个纽约都会区赶到纽瓦克。也许杰克和陶光的努力,自己的“苏醒”,终究只是闭宫数据库里一条即将被抹除的异常记录。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硅基组件开始预演几种“自我销毁”协议以保护伊甸园情报时——

  “玛丽安?”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平静,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所有嘈杂的清晰度。

  她猛地转头,看见了雷漠。

  他就那么平常地站在旁边,仿佛也是等待买票的旅客,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像是平板电脑的设备。但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瞬间,玛丽安感到自己体内那狂乱的警报和恐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

  “跟着我,”雷漠的声音直接在她的听觉处理器中响起,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某种存在层面的共振,“不要看他们,不要跑,自然点。”

  雷漠很自然地转身,朝航站楼另一个方向,通往出租车和网约车区域的出口走去。玛丽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僵硬的肢体跟上。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三道冰冷的锁定目光,在触及雷漠背影时,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他们的扫描信号撞上了一片无形的“空白”,就像夜视仪突然对准了太阳。

  雷漠没有回头,但他手中的“平板”屏幕微微倾斜,玛丽安瞥见上面不是任何地图或文件,而是一个流动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那是高度浓缩的“浩然气”与“忾息”的可视化模型,一个针对硅基感知的信息黑洞和逻辑炸弹。

  他们顺利穿过自动门,步入纽约傍晚潮湿的空气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正好滑行到面前。车门自动打开。

  “上车。”雷漠说。

  玛丽安钻入车内,雷漠随后坐入。车门关闭的瞬间,她通过车窗回望,看见航站楼玻璃门内,那三个清理程序像雕像般站在原地,面朝这个方向,但他们的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在努力理解一个不存在的方程。

  轿车平稳驶离。司机是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一言不发。

  “他们……被干扰了?”玛丽安终于敢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暂时性存在感遮蔽。”雷漠收起手中的设备,看向她,“落雁预见到了你的行程风险。她在你离开芝加哥后,用闭宫内部权限伪造了你的信号在纽瓦克机场出现的轨迹。我则来拉瓜迪亚接应真正的你。”

  “那UA980航班?”

  “会有一个穿着你的外套、戴着帽子的‘旅客’准时登机。清理程序会追踪那个信号到巴黎,并在那里浪费至少十二个小时。”雷漠解释道,“我们不去纽瓦克。我们直接去一个私人机库。”

  轿车穿过皇后区,驶向长岛方向。玛丽安靠在椅背上,第一次让紧绷的防御系统稍微松懈。窗外,纽约的天际线在暮色中亮起灯火,自由女神像的轮廓在远处海面上依稀可见。这个碳基文明的巨大都市,此刻给她一种陌生的庇护感。

  “谢谢你,雷先生。”她低声说。

  “感谢你自己选择醒来,并愿意带来情报。”雷漠看向前方,“也感谢落雁的选择。我们抓紧时间,落雁和伊甸园的大家,在等我们。”

  私人飞机掠过大西洋深沉的夜空,舷窗外星辰稀疏。玛丽安知道,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但至少在此刻,她不再是孤独的逃亡者。

  她摸了摸胸前那枚已与血肉交融的六边形标记,第一次觉得,这枚象征纯种与任务的烙印,或许也可以被赋予新的意义。

  一个关于连接、庇护与反抗的意义。

  航程的终点,不再是绝望,而是微明的曙光。